“這才對。”韓澤文說,“天鵝就該待在水裡。”
他盯着水面那個孤零零的瓶子看了幾分鐘,覺得很沒意思,便拍了拍傻子的肩膀,指揮他:“走。”
“文哥,我沒來過你家,不認識路。”傻子說。
韓澤文皺起眉毛,從剛才開始,這個傻子一直在用這個土裡土氣的稱呼叫他,他很不喜歡,闆着臉糾正:“叫我韓律師。”
傻子臉色一僵,那雙漆黑的瞳仁裡閃爍着被人訓斥後的落寞。
韓澤文覺得自己的語氣不算嚴厲,但傻子看起來确實很傷心,他想了想,很大方地說:“你實在想,沒人的時候可以叫。”
剛說完他就感覺托着膝蓋的那隻大手很明顯地在抖,怕自己摔到池子裡,韓澤文緊張道:“你累了?放我下來吧,我可以自己走。”
“沒事。”顫抖的手恢複了穩健,江赦控制好酸澀的情緒,盡量以正常的口吻問:“你睡覺的地方在哪裡,還記得嗎?”
他吸了一口氣,才鼓起勇氣再次說出那個熟悉的稱謂,“嗯?文哥。”
這聲“文哥”很快得到了主人的回應,韓澤文指着一個方向說:“那邊。”
韓家請的這位園林設計師熱衷于造迷宮,每個轉角永遠會不負衆望地循環出現一個大同小異的新亭子。
江赦好像從沒見過韓澤文真正的醉态。他喝醉了以後話變得很多,事無巨細地講述着園子裡一草一木的事,但他的記憶力又仿佛變得很差,差到上個月他們已經鬧翻的事情都記不得了。
離開前廳時間已經很長,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江赦必須盡快回到席上。他決定脫離醉鬼指揮,與其仰仗這個外表與常人無異,其實腦子已經亂成一團漿糊的人,還不如靠自己。
所幸江赦并沒有自力更生多久,就迎面撞見了一個面熟的中年婦女。
張阿薏愣了一下,遲疑道:“小江……”
對方穿着異常正式,還打了領帶,張阿薏很快反應過來,今日的青年是以韓府貴客兼合作夥伴的身份造訪,不是家裡那個可以随意談笑的年輕人了,于是她改了個更尊敬的稱呼:“江總,您這是…”
江總不是決定馬上要和别人訂婚了嗎?為什麼還抱着小文呢。
女人探究懷疑的眼神讓江赦内心一陣苦澀,他隻能耐心解釋道:“文哥喝醉了,我送他回去,他的房間在哪?”
張阿薏指了指他們身後三十米遠的大房子,“那棟樓進門左拐進廂房。”
原來他在韓澤文的居室外兜兜轉轉地繞了十幾分鐘,即便醉酒,男人智商也比某人高很多,怎麼可能在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家裡迷路。不到五分鐘,江赦就抱着人走到了卧房前。
用腳踢開房間門,他把人輕輕放在床上。
猶豫片刻,江赦還是決定幫韓澤文換掉身上的濕衣服,擦擦再走。
折騰了老半天,他真的有點尿急了,先去卧室内的衛浴間解決了一下,然後從毛巾架上随便取了一條毛巾沖水。
“江赦?”韓澤文躺在床上,半眯起眼睛。
背對着床抖毛巾的江赦差點被這一聲吓出心髒病來,他以為韓澤文酒醒了,慌張地用擦過酒的毛巾捂住男人的眼睛。
“我不是…你認錯了!我……小蘭。”
“小蘭比你白,拿開。”韓澤文不滿,“臭熏熏的一股酒味。”
男人的語氣沒有怒意,不像是清醒的樣子,江赦試探着收回毛巾,看到韓澤文醉意未褪的迷蒙雙眼。
“去哪裡了啊?我都好久沒見到你了。”
韓澤文剛擡起手,青年就配合着壓低身子,他用修長的食指和中指夾起青年耳側的一小绺頭發。
“頭發有點長了。”
江赦怔怔地望着酒醉的男人出神。
“哭什麼?”濕潤的臉龐撫上了一隻輕柔的手。
多日來冷漠的僞裝一下就被這隻手擊潰了,江赦像個被海妖歌聲蠱惑的水手,将所有的忌憚和顧慮全都抛之腦後。
急切又溫熱的唇壓了下來,韓澤文沉溺在這個久違的熟悉的吻中。身上的人渾身散發着熱氣,像一座輕巧的山,胸膛沒有一點縫隙地緊貼着,江赦收着力,又不至于讓人喘不過氣來。
韓澤文忍不住開始哼哼,擡手環住了江赦的脖子,一聲聲地叫他名字,就像之前情意正濃的每一次。
青年被按着後頸,避無可避地聽着,身體一軟,腦子也轉不動了,登時就喪失了冷靜思考的能力,暈暈乎乎地丢盔棄甲,在心裡罵天罵地,罵專門和他對着幹的闵武,罵那支胡說八道刻着殘忍判語的兇簽,還罵那個為他擡了十幾年轎也不肯施恩庇護他愛人的聖祖,罵這他媽該死的劫難和命運:
死吧!死吧,兩個人一起死好了,活得這麼窩囊到底有什麼意思?這他媽的大劫能不能扛過去還不一定呢?萬一沒挺過去,文哥現在對自己恨之入骨,前腳他翹辮子,文哥後腳就能毫無心理負擔地找新歡,自己一隻孤魂野鬼戳在兩人赤身肉搏的床邊幹瞪眼,會氣得永世不能投胎的。
永世不能投胎,眼睜睜地看着文哥和另一個人約會、說情話、上床、在床上用這種語氣叫對方的名字,哪個男人能忍受這種折磨?
如果對方臉皮厚一點,求文哥帶他回家,文哥心這麼軟,一開始或許不答應,磨幾個月下來會不會松口?
兩人回了韓家,那人甜言蜜語把一家子嘴硬心軟的長輩們哄騙過去,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到文哥這間卧房休息,然後躺在他的位置上,睡他的床,抱他的人。
江赦猛然搖頭,不可以!絕對不可以!就算他死了也絕對不容許這種事情的發生!
還有戒指,怎麼他拿了一個,韓晟那邊還有一個?他從前廳出來的時候好像看到文哥的姑父無名指上還有一個同款。
韓家這樣的的戒指究竟有多少個?!難道是市場批發來的嗎?
還是韓家祖傳的不是這些戒指,而是一份草稿圖紙?需要了就拿去店裡打一枚?
文哥會幫他那個虛僞的新小男友再打一個全新的嗎?還是直接來挖他的墳,把自己的那枚搶去給他戴?
可戒指已經是他的戒指,上面還刻了他的名字縮寫,是文哥親手交給他的生日禮物,是韓家長輩對他的肯定,是他被文哥家人接納的證明,怎麼可以擅自拿走?
江赦赤紅着眼,按緊胸口位置下的特殊吊墜,嫉妒起一個并不存在的情敵。加上他從原來幾乎日日笙歌、無節制的和諧幸?福生活,無過渡地進入近一個月清湯寡水的工作狂魔禁欲模式,早就憋壞了,一時之間小頭占領大頭,急躁中帶着不甘,理智和自持通通随着那個天鵝白酒瓶子被丢到了池水裡,哪裡還有心思去管場合和時機。此刻他被江小弟支配的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就是把眼前這人月兌個精光,好好地γ上一頓。
韓澤文有點難受地推了推身上亂挪亂動的山,可也沒真用勁,畢竟以前每次他輕輕一推江赦便會意停下,可青年這次卻越推越來勁,每推一下,扯扣子拉皮帶的速度就會更快。他隻好用沙啞得不成樣子的嗓子命令:“……等一下。”
“不等。”
韓澤文又說了兩次等等,毫無疑問地又被拒絕了。
“……痛。”
“稍微忍忍,我輕一點,好不好文哥,我真的要死了。”江赦頭發被揪着一大撮也沒耽誤他手上動作飛起,韓澤文從沒帶外人回過這個家,自然這間卧室也沒有現在他們急需要的東西,可都到這了,哪裡還踩得住刹車,江赦渾當沒聽到,大不了酒醒之後被惱火的男人呵斥一頓,不是什麼大事,反正文哥每次都會很快原諒他,便不管不顧地悶頭繼續拆外包裝,接着臉上就不輕不重地挨了一下。
清脆的巴掌聲仿佛一粒摔炮在兩人旖旎的氣氛間,是男人動怒前的示警,江赦暫且停下毛躁的行為,喘着氣,擡眼與男人半垂的眸子對視。
被窩裡,他那用發膠打理得井井有條的頭發被酒醉的人撓得橫七豎八,如同一隻青澀的小喜鵲初次築巢的傑作。
“這不舒服。”韓澤文埋怨地指了一下。
箭在弦上,弦被忽地撤走的滋味并不好受,青年身上剪裁得體的西褲某些部分已經嚴重變形。
可江赦還是很快跪起身子,輕輕松開腳腕,因為他終于注意到了男人腹部露出的那三枚的暗紅色的叉形疤痕。
每次深夜從韓澤文的單人病房偷溜出來,他都會給闵家的家庭醫生去個電話,詢問急性胃出血恢複期注意事項,以及術後腹腔鏡創口是否會疼痛、會痛多久、愈合時間、容不容易留疤諸如此類的問題。
闵家醫生被連續打攪了一星期好夢,生物鐘倒逆過來後,小老闆又不打了。他猜想應該是小老闆那位牽腸挂肚又不知什麼原因竟恥于親自慰問的重要的人已經成功出院了。
韓澤文膚色淺,連帶着痂的顔色也淺。傷口肉眼看着恢複得很好,可他知道短短一個月,裡頭創傷層肯定尚未痊愈,動作一大就會拉扯粘連的部分,又癢又痛。
适才韓澤文嘟嘟囔囔個不停的疼指的原來是這個。他疼惜地心都揪成了一團,在心裡狠狠抽了自己十幾個巴掌,直罵自己真不是個東西,怎麼連這種事情都能忘記。
他自責又懊悔地連聲道歉。
韓澤文沒再打他,從被子裡伸出一條腿指向床尾,腳拇指輕輕勾了勾,示意青年去把櫃子打開。
江赦聽話地下床,打開櫃子,裡頭放着個和床上一模一樣的新枕頭,一看就是一對。他猛然回頭,男人還躺在床上,柔順的黑發在湖色的重緞香雲紗枕頭上随意地散開,像一副詩意潑灑優美的水墨畫,雙眸柔和,靜靜地偏頭看着他,等着他拿東西回去。
他艱難道:“這是給我的嗎?”
男人對他提出的這個問題感到很奇怪:“不是你的還能是誰的。”
文哥連帶他回家過夜的枕頭都準備好了。
江赦對着幽深的衣櫃,突然失語,周遭的一切都失了焦,眼裡隻餘下那個獨屬于他的枕頭,他的胸膛開始劇烈地起伏,腦子裡好幾句話在回蕩:
他剛才都做了什麼?
他該回去了,不應該繼續待在這裡的。
回去後要加快進度,争取早日一勞永逸地回到文哥身邊來。
酒精催得韓澤文的大腦有些疲乏,他催促道:“拿過來啊。”
江赦鄭重地捧着枕頭走回去,那小心謹慎的架勢像是怕枕頭會不小心摔到地上摔漏了一樣。
沒想到一靠近床邊,他寶貴的枕頭下一秒就被人粗魯地拽走,行雲流水地墊在了腰下,“墊着做會好一點。”
剛歸位一秒的理智又歡脫出走。
還是一起死吧。
江赦面無表情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