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韓澤文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又調整了一下聲帶,才出聲道:“……媽媽。”
“哎,媽媽在呢。”
歐曼眉哽咽着,轉過臉悄悄地拭去眼角的淚,強裝笑臉道:“給你擦一擦吧,你最愛幹淨了,身上髒兮兮的躺着不舒服。”
“嗯。”韓澤文沒什麼精神,隻低低應了一聲。
盯着天花闆發呆好一會,昨夜的記憶漸漸回籠,還有那些青年嘴中輕飄飄說出,卻給予他緻命一擊的話。
心髒又緊緊皺縮了一下,韓澤文蹙眉深吸了一口氣。
“怎麼了文文?哪裡不舒服嗎,要不要媽媽去叫醫生過來看看?”
“沒事……”韓澤文閉上酸澀的眼睛,“媽,是誰送我過來的?”
“是司程,他剛走,回律所幫你處理一下事情,順便簽一下病假單。”歐曼眉輕輕地将兒子臉上黏膩的汗水和污漬擦淨,忽的想起來,問道:“小江呢?他怎麼沒來?”
歐曼眉着急忙慌的,到現在才想起兒子那位遲遲未現身的恩愛男朋友,料想青年平時那麼寶貝兒子的勁兒,必定不知曉此事,掏出手機就打算通知他。
韓澤文難受地攥緊被角,還沒想好該怎麼向父母坦白他們鬧掰的消息,艱澀道:“他……外地出差,别和他說了,趕回來了也沒什麼用。”
歐曼眉沒敢問兒子為什麼突然喝這麼多酒,隻以為是兒子對李潔的事情負面情緒積壓多日,爆發起來,才會如此酗酒。
一向生龍活虎的兒子如今虛弱得一句話都說不完整,歐曼眉心疼得緊,自然萬事順着他的心意,連忙放下手機,将床調到合适的位置,好讓兒子能舒适地平躺休息。
韓澤文本想陪憂心忡忡的母親再說一會話,安慰安慰她,奈何體力不支,剛說了兩句,又睡了過去。
昏迷期間,韓仕趕過來,面色嚴肅地望着病床上的兒子,沉默着陪護了一個多小時,沒舍得吵醒他,在助理催請了三次後,安慰了幾句憂心如焚的妻子,才不放心地抽身去忙緊急的公務。
當天夜間,韓澤文反反複複又開始高熱,迷迷瞪瞪地醒了好幾趟,要了幾次水喝也沒要到,委屈巴巴地抱怨了好幾聲,幹裂的嘴唇被人用棉簽沾了點水,才又昏睡過去。
期間他斷斷續續地做了好幾個光怪陸離的噩夢,在夢裡,一隻醜陋的怪物将他撲倒,張開血盆大口,發出皓石般冷光的三顆半米餘的長獠牙毫不留情刺穿了他的腹部,他聞到了濃重的鐵鏽味,可卻不怎麼疼,轉頭一看,背上壓着的怪物臉部竟是江赦的模樣,他吓得血液瞬間凝固,然後感到體内那段冰冷獠牙被緩緩從身體裡拔出,溫熱的鮮血噴湧而出,“怪物江赦”在他身上咬出三個洞,站起,居高臨下地睥睨着,任由他躺在地上流幹血液。
他驚醒,回想夢中怪物那道冷酷無情的目光,不禁脊背發虛。
好不容易再次睡去,身體又燙起來,半睡半醒間,一個又重又熱的暖手寶壓了上來,煩人得很,他接連甩手好幾回,才把那暖手寶甩到一邊去,直到淩晨,體溫終于慢慢降了下來。
再次醒來時,床邊的人換成了池瑜,正仰着頭在檢查點滴滴速,重新坐下來時看到病床上的人不知何時睜開了眼,驚喜道:“韓律師,你終于醒了。”
“小魚。”
韓澤文有點費勁地喘了一口氣,繼續道:“我睡了很久嗎?”
“斷斷續續睡了有二十個小時了。”池瑜探了探韓澤文的額頭,體溫沒再升上去,松了一口氣,道:“韓伯母守了一整夜,護士姐姐說,她怕吵醒你,半夜偷偷跑外頭走廊哭了好幾回,剛才才被司程勸着回去休息的時候眼睛都腫了,韓伯父也來了好幾趟,隻不過每次過來你都恰巧沒醒。”
“傻小魚,你不懂,那是怕我爸說我,裝睡呢,其實我早就醒了。”韓澤文躺得腰酸背痛,側身調高病床角度坐起來。
“真的?”池瑜半信半疑,從陪護床抽了個枕頭墊在他後腰,好讓他坐的舒服一點。
韓伯父不愧是全國DTV年度法治人物,最高院唯一指定司法解釋顧問,長相威嚴,一身正氣,昨天在病房碰到,看到他身上的白大褂,誤認為池瑜是韓澤文的管床醫生,随口問了兩句,池瑜到現在都有些沒來由的發怵。
“騙你做什麼?”韓澤文笑道。
季司程從醫生辦公室回來,看到發小清醒了,還有力氣捉弄别人的男朋友,也知他情況好了許多,擰了一天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來,歎道:“韓大少爺,您可終于醒了,再不醒醫生都打算給你拉進手術室再喇個口子看看麻醉瓶子是不是忘裡了。”
“還真有可能,否則我怎麼會像豬一樣,睡這麼久。”韓澤文嚴肅道。
季司程笑了一下,頓了頓,想到一些事,面色又凝重起來:“你和……”
韓澤文的臉還是蒼白得很,在陽光下近乎透明,但比起昨天進搶救室前那毫無生氣的僵白,總歸添了幾分血色,他轉頭看了一眼陪護桌上的水壺,問道:“壺裡有水嗎?我好渴。”
池瑜道:“醫生說了,你要禁食禁水一周。”
韓澤文頓時長籲短歎地捧着胸口,哀歎自己可憐。
别人不清楚,季司程還能不知道嗎?這個潔癖小少爺就算渴死也不會用外頭公用的水壺,季司程凝視着他逃避話題拙劣的伎倆,無情拆穿道:“别裝了,你知道我想問什麼,和小江到底怎麼了?”
韓澤文收起笑容,瞬間成為了一座冷面玉雕。
“栽了,遊戲十幾年,沒想到我也有被玩得團團轉的一天。”韓澤文冷笑道。
季司程皺眉道:“到底怎麼了?”
韓澤文簡單地為二人介紹了他這段三十年來首次全心投入的戀情最終達成的慘痛結局。
想到自己曾經口是心非的前車之鑒,池瑜猶豫道:“我看江先生不像那種人。他是不是有什麼苦衷?”
“小魚,你這麼單純,難怪當時三兩下就被司程騙到手了。”韓澤文轉頭又恢複笑臉,擡起接着留置針的右手戳了一下池瑜的臉。
池瑜讪讪地摸了摸臉,沒好意思說當初複合,大部分時間是他死纏爛打着追在季司程的屁股後頭求包養的。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我和司程這種家庭,從小就沒操心過錢的事,當然沒辦法理解他的選擇。他嘛,也是可憐,很小就沒了母親,和他妹妹小時候過的艱苦程度,夠報社那些記者寫十幾篇萬字感動人物的報道了,學上一半,還被親人親手送進了監獄,或許對他這種人而言,什麼狗屁情啊愛啊,都是人生的調味品,面包才是最重要的。”
“再說了,同性戀本來就是少數,他想過正常人的生活,我沒有權利去幹涉他的選擇。”
韓澤文想到江赦年幼時曆經過的苦痛蹉跎,好像也沒那麼憤恨了,畢竟人各有志……
人各有志,有的人追求物質,有的人渴求真心,嫌貧愛富很正常……
錢嘛,有錢不要大傻瓜……
自己又不是什麼天仙,有什麼資本值得别人為了他放棄唾手可得的上市企業的繼承權?
韓澤文咬緊牙關,開始給自己洗上了腦,上價值,但沒成功,又恨恨地在心裡暗罵起那個見錢眼開,為了點錢就另結新歡的始亂終棄大渣男。
池瑜看着床上表情風雲變幻的人,有些擔憂地用眼神詢問季司程該怎麼辦。
“澤文,”季司程斟酌着開口,“需不需要我去和小江談談,他或許有别的考慮。你們好不容易才走到這一步,前幾天不是你不是還說伯父伯母已經……”
“不用。”韓澤文冷冷道,“已經夠丢人現眼了,你去和他談,顯得我多死纏爛打似的。”
“好吧。”季司程無奈道:“那你之後打算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他走他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都是男人,當初在一起的時候他還是個純情黃花大小子,我男朋友都睡了一籮筐了,左右不算我吃虧。本來我們這類人就是社會邊緣的少數群體,圈内有固定伴侶的本來就稀有,目前國内又不能結婚,缺乏法律法規約束,萬事隻憑良心,基本都是逢場作戲,出軌的人多得很,沒有前天那一出,我和他也不一定能走到最後,我真感謝他還算有點擔當,肯在訂婚前就把事情攤開來說……好了,好了,司程,你沒必要用這種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你和小魚是萬裡挑一的真愛,一定能白頭偕老的,我隻是……”
韓澤文突然停住了。
“你隻是在說服你自己放下,對嗎?”季司程說。
韓澤文沒點頭也沒搖頭,隻是沉默。
季司程看了眼池瑜,又看向病床上沉默的人,歎了口氣道:“伯母那邊你打算怎麼交代?”
兩人當初愛得死去活來轟轟烈烈的,搞得韓家上上下下都知曉韓澤文死心塌地非江赦不要,如今江赦轉頭就同意了家裡的安排娶錦明集團的千金,韓家的長輩會怎麼想?韓建最疼這個孫子,一怒之下直接斷了兩家的合作都是小事,他會不會直接提着拐杖殺到闵修鴻家裡去要說法?
“家裡人都知道我是見一個愛一個的性子,找個機會,和他們解釋兩句就行了,又不是什麼大事。”韓澤文揚起頭,輕松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