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遇出奇地沉默,她仰頭望了望牌匾上漆金的“程”字,眼眶發酸。
宅老的話讓她忍不住偏心程府,說到底,陸明于她,自一開始便是棋子一顆,她絕不會讓上一世的結局重現。
兩個小人在她心裡打架,将她的心髒怼得生疼,她蒼白地張了張口,如有人扼住了她的喉嚨一般,發痛、發酸。
“毒素,移到哪裡最穩妥?”程知遇垂眸,小聲問他。
老頭一愣,他沒想到程知遇真的會動這個心思,秉承着醫德,他思索片刻才回答,“......肝髒。他旁的位置,會運行不暢,一旦引出别的病症,極有可能緻命。隻有這裡,被毒素破壞,頂多氣滞血瘀,不會要命。”
“那便這般做。”程知遇聲音平緩而艱澀,望向陸明時,忍不住輕顫,“我要他看起來如常人無異......事成之後,我必有重謝。”
“小事小事。”老頭捋了捋胡須不在意地說道。
程知遇沒再管他,大步流星走上前去,進了屋,随手關上門。
屋内熏香的氣息很淡,那老頭給陸明瞧病,開了窗子借光,此時風過,有些發冷。可陸明隻是将自己蜷成一團,并未動手關上。
程知遇步子突然小下來,也輕了許多。風吹起她的衣角,也将她臉上滾落的淚珠吹幹。
怎麼會不心疼呢?
她張張口,突然啞聲,眼眶泛紅卻怎麼也不肯掉淚,“......怎麼不關窗?”很顯然的哭腔。
陸明一愣,他以為是醫師對他束手無策,怔愣一瞬,連忙手忙腳亂地爬起,“阿遇。”他循着聲音,跌跌撞撞地奔向她,被她迎上,兩人撞了個滿懷。
“阿遇。”
好聞的皂角香在鼻尖萦繞,陸明垂首,安心許多。
“怎麼不關窗。”程知遇吸了吸鼻子,悶聲問他。
“我心不靜,想着吹吹冷風,能好些。”他溫柔地回答。
程知遇卻不管,她拉着陸明過去,騰出一隻手将窗子合上,窗子“砰”得一聲,帶着很顯然的情緒。她半個人陷在陸明懷裡,蹭着些暖意,眼淚在眼眶中打轉。
陸明不知道程知遇是為了什麼,低頭沉思一會兒,試探開口,“是因為我的眼睛嗎?”聽程知遇沒有回話,他便姑且認為是猜對了,睫羽輕顫,輕聲安慰她,“沒關系的,阿遇。”他将手輕輕擡起捧起她的臉,額頭輕抵。
這是程知遇安慰他的方式,他耳尖通紅,學了個十成十。
陸明有些笨拙地開口,語氣輕緩地像羽毛,“我已經習慣了瞧不見的日子,盲文我已學會,你叫我讀的書,我現在都會讀。我瞧不見東京的月亮和營州月亮有什麼分别,但我有你,阿遇,我喜歡聽你跟我說。”
怎麼會沒有分别?
程知遇的指腹劃過他的鎖骨,好似能觸及他的骨骼,他的骨架那樣薄,他吃那樣多的苦,怎麼還能如此溫柔?她葬身火海,隻是一個時辰,她便要恨絕了,恨不能将那個人千刀萬剮、碎屍萬段。可陸明好似一層薄紗,一切惡意洶湧地朝他湧過去,他卻擠了擠水,還是張開懷抱擁着她。
可怎會沒有分别?
薄紗上沾染着斑斑血迹,幹涸污糟,隻是陸明洗得幹淨,不肯将身上的肮髒蹭到程知遇身上。
程知遇不作聲的時候,他怎麼會不失落?
隻是他聽到了她掩藏的哭聲。
“阿遇,我有你,所以,不論是看見,還是看不見,于我而言都沒什麼幹系。”陸明輕“嗯”着沉思,故作輕松地安慰她。他勾起唇角,用鼻尖輕輕蹭了蹭她的鼻尖,聲音溫柔,如春風拂面,呼吸卻滾燙如火星子一般灼在她的肌膚上。
她卻沒躲。
一滴滾燙的淚從她眼角滑落,落到他的掌心。
陸明越安慰她,她便越痛苦。程知遇死死咬住唇瓣,不讓自己發出聲音,顫抖着手也捧住他的臉,兩人靠在窗邊。
微弱的冷風從窗縫間逸出來,吹得程知遇脊骨寒涼,她的眼神哀傷而痛苦,望着陸明認真的臉久久不能回神。
陸明感受到了程知遇的顫抖,便歪了歪身子,将風和她隔絕開。這回程知遇整個人都在他的懷裡,空氣開始變得濕熱。
程知遇已經盡力在忍了,可她聽着陸明的話,眼淚便如斷了線的珍珠顆顆掉落,陸明開始慌亂,他拿着大袖輕柔地擦,溫熱的淚很快洇濕了他的袖緣。
“可是陸明,我是個太卑劣的人。”她的手指撫過他的眼,嗓子猶如烈火灼過,疼痛沙啞。
她一瞬間失聲,伸手環住他的脖頸将人嵌在自己懷裡,将頭埋進他的頸窩,細弱的哭聲從她唇齒間洩出,一時顯得委屈。
陸明不敢動,僵直着身子任由她哭,雙臂舉在半空中不知所措。
“你,你怎麼能這般待我嗚嗚......你打打我,或罵罵我。”程知遇哭得愈發嚣張,她緊緊攥着他的袍子,誓要将袍子攥爛,哭得不能自已,“你别對我這麼溫柔,别......我不忍心。”
陸明聽得雲裡霧裡,神色稍頓,緩緩、緩緩收緊手臂。
他溫柔地将程知遇抱在懷裡,輕拍着她肩膀。
程知遇一擡頭,委屈地癟着嘴看他,“幹嘛!你真打啊。”
陸明也顯得有些迷茫,舉起罪惡的手,“這不是......安慰嗎?”
看着陸明無措的表情,程知遇吸了吸鼻子,“就是打我。”
陸明倏然被她逗笑了,低頭斂颚無奈地彎起唇角,又開始哄她。
兩人就這樣抱着站了許久,久到程知遇的哭泣聲開始變得微弱,陸明卻倏然認真地開口。
“阿遇。”
“嗯?”她的回應還帶着濃重的鼻音,擡起腫成小桃子的一雙大眼睛。
陸明将她抱得更緊,默了默,聞到了一絲血腥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