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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半月,程知遇終于等來了下文。
今日的雲客軒人格外地少,程知遇垂眸喝着茶,隐月則在一旁逗屋裡挂着的鹦鹉玩,隻見暮雲神色焦急地跑到她跟前。
“程娘子,您嘗嘗。”暮雲蹙了蹙眉,把一壺酒放到程知遇的面前。
程知遇擡了擡眉,将杯中的茶一飲而盡,就着空杯,不拘小節地将她遞來的酒倒入。
琥珀色的酒液散發着熟悉的清香,她稍頓,貼着杯沿輕啜。
是加了紅茶的青梅酒。
程知遇隻是眼底閃過一絲意興,卻并無驚訝,隐月在一旁好奇地探了探頭。
倒是一旁的暮雲着了急。
“陸府的陸元義,在咱們雲客軒對面開了家錦繡樓,挂出的招牌就是青梅酒!我嘗了,這酒的味道與咱們雲客軒的大差不差,價格卻比咱們雲客軒低了不少。”暮雲急得團團轉,“我還說呢,往日雲客軒人滿為患,今個怎冷了,原來是這勞什子錦繡樓搞的鬼。我去買酒,還瞧見了好些雲客軒的常客。”
隐月聞言,連忙取了杯也嘗了一口,剛将酒咽下,就忍不住破口大罵。
“這什麼人啊,我呸!”隐月氣得啐人,抱着胳膊冷笑,“偷奸耍滑的下作黃子,就知道抄人,自家一個屁都放不出來,做的這什麼東西?!那些個不識貨的蠢笨玩意兒,還酒客呢,這麼顯然的分别都嘗不出來,那賤舌不如割了鹵成下酒菜,倒糟踐東西!”
程知遇卻顯得氣定神閑,她放下酒盞,平聲道:“無礙,我今個一早就知道了。”
隐月和暮雲面面相觑,一時無話。還是隐月先耐不住性子,忍不住開口問她,“你怎麼知道的?”
“今個店裡的小冬去茶客那進貨,跑了好幾趟,一箱紅茶都拿不出,我自然猜到了。”程知遇今個沒帶陸明,留他一人在家聽學,此刻坐那喝酒,倒少了幾分親和感。
隐月瞧不出她的喜怒,莫名開始打冷戰,伸手搓了搓胳膊往暮雲身後退了退,“那雲客軒生意不好,你不着急嗎?”她神情疑惑。
“不急,庫中還剩一些,足夠我們賣一個月。”程知遇放下酒盞,話雖如此,眸中情緒卻很複雜。
暮雲登時喜出望外,“那太好了,多虧程娘子有先見之明。一個月,足夠我們再去找新的茶客了。”她掰着手指盤算着。
“不。”程知遇卻突然出言打斷她,饒有興緻地揚了揚唇角,“挂出牌子,這一個月,我們不賣青梅酒了。”
“?”暮雲疑惑地看着她,眼神清澈。
隐月則是暴脾氣地沖到她面前,眼神看傻子一樣看着她,語氣誇張,“你瘋了?!”
程知遇自信勾唇,沖她晃了晃手指,“不不不,我自有打算——”
“我們把存貨都制成青梅酒,自己不賣,我們賣給别人。”程知遇搖頭晃腦地踱步,開口解釋,“我們找茶湯巷其他想賣青梅酒的店家,以比成本價稍高一點點的價格供給他們,不賣配方、隻賣成酒,讓他們代銷。”
“我們讓利給他們,必要時,價格比成本稍低也可以,隻要求一點,所有從雲客軒代售出去的青梅酒,價格一定要比錦繡樓低。”
隐月和暮雲聽完,還是一頭霧水。
程知遇卻不再細講,留下話口賣了個關子,話鋒一轉,“這月我們就不賣青梅酒了,暮雲,我讓你教的那些小娘子最近成效如何?”
突然被點名的暮雲一愣,上前俯身回話,“回娘子,已經教得差不多了。”
程知遇滿意點頭,目光在清冷的雲客軒裡掃視了一圈,稍一頓,瞧着兩人語氣嚴肅,“我已叫小冬按你的食譜,去采購了數百種名貴食材,這月你要帶着那群小娘子至少制出十種精緻貴氣的果子,定價嘛......就在如今雲客軒标出的果子價格的十成以上。”
“?!”隐月瞠目結舌,看向程知遇的眼神甚至露出一絲同情。
程知遇也沒放過她,“你也準備準備,這月可能要辛苦一點。”
起初,隐月還沒理解這句話的涵義,直到戚雅開始帶她出席宴會......
“哎呦,這不是曹娘子嗎?這臉蛋兒,剝了殼的雞蛋似的,你夫君還有功夫出去上朝呢?這不得天天膩在你的溫柔鄉裡起不來啊。”戚雅佯裝驚訝,笑着拉住她的手,一邊誇,一邊啧啧驚歎。
曹娘子被她誇得暈頭轉向,笑得直合不攏嘴,拍了拍她的手背,“哎呀,你這是什麼話,羞死人了!不過你們程府真有本事,昔日隐月一曲難求,如今倒能讓你帶着出門了。”
旁邊的其他娘子也笑作一團,開口打趣着曹娘子。
“嗨,我營州的,就會說些直來直去的話,你别怪罪啊。再說,哪裡是我們有本事,是孩子争氣,我們借個光罷了。”戚雅掩唇咯咯地笑,招了招手,後面跟着的侍女立即端上一盒精緻的果子。
金絲楠木的雕花盒子,上面還嵌着寶珠,在陽光下看着熠熠生輝,這不知道的,還以為裡面裝着什麼奇珍異寶。
侍女恭敬地打開盒子,鋪好的漆金小碟裡擺着一個個精緻的果子,隻不過一口大小,各式的花樣卻生動精巧。
曹娘子驚訝地看着盒中的果子,忍不住擡眸看向戚雅,“這是......”
“小女研究出來的,這盒叫什麼......玉溪春水?做成荷花、瑞獸的模樣,非得讓我帶來給你嘗嘗。”戚雅一邊熱情地說着,一邊端起一碟,上面的果子是嬌粉荷花模樣,花瓣顔色漸變,中間還綴着一顆淡粉珍珠。
曹娘子驚奇地看着這朵“嬌花”,“這也太精巧了。”旁邊圍着的娘子們也忍不住地觀察。
“你嘗嘗,你嘗嘗。”戚雅笑着慫恿,曹娘子依依不舍地将果子放入口中,輕輕一咬,流心的餡料便流了出來。
荷花的香氣在鼻尖萦繞,外皮軟糯,流心甜蜜,卻并不噎人,果子在舌尖像松軟的棉花一樣化開,奇妙的口感不由得讓曹娘子眼前一亮。
其他娘子也眼神希冀地看着曹娘子,見她呆愣,連忙七嘴八舌地問着好吃嗎?
“好吃好吃!這顆珠子......”曹娘子看着那顆淡粉珍珠發出疑問。
“小女說那是糖做的,你放心吃。”戚雅挑眉。
“糖做的?我以為是真的珠子哩,還說這成色怎會如此好。”旁邊一位秦娘子接話。
曹娘子聞言,連忙将剩下那一口放入口中,果子在舌尖化開,那顆珠子确有甜味,但不是單純的甜,還有絲絲涼意。
曹娘子将驚奇的口感描述出來,戚雅一捶手,恍然想起,“哎呀,是加了銀丹草[2],怪道有涼意。她這式樣太多了,我實在記不住,每一個的味道都大不相同,用的料啊,都是頂頂好頂頂貴的東西,這一盒就要賣一百八十兩銀子呢。”
旁邊的娘子們倒吸了一口涼氣,本還想讨要一個嘗嘗,聽了價便歇了心思,不敢再要。
一個娘子佯咳了一聲,十分得意地挑起眼尾道:“這個啊,我知道,這是雲客軒出的新品,不僅價貴,每日還隻售五盒。昨個我家官人遣人天不亮就去排了,買了盒南樓霜雪,是天山雪蓮的花瓣,碾出花汁,再輔以垚縣的蜜糖漬了,就拇指大小,雕出的白蓮上面還挂着露珠呢,精巧極了。”
“可是用料這麼貴,價這麼高,什麼人家能天天吃啊?”林娘子拿帕掩唇,蹙眉不解。
那娘子驚訝,唇瓣翕張,回她,“誰家能常自己吃啊,自然是送人。這你送禮,賤價的金銀玉器拿不出手,好的物件又太貴。買盒果子就很好,這果子難得,得派人連夜排好幾日才能買到,送了人家,自然知你家的誠意。幾百兩的金銀玉器多見,幾百兩的果子可不易得。”
此言一出,娘子們倏然噤聲,眸子轉來轉去不知在想些什麼。
戚雅與說話的那個娘子對視一眼,見已經達到目的,紅唇一勾,揮揮手叫那侍女便将盒子扣上,恭敬地端給曹娘子。
“真是破費了,這麼好的東西。小桃,拿回去罷。”曹娘子笑着同她說話,拿帕子搌了搌唇瓣,她面上不顯,虛榮心卻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現在人人都熱衷于買雲客軒的果子。錦繡樓的“青梅酒”,一時無人問津。即便要買,周邊大大小小的店都賣着,不僅味道要好,價格還便宜許多,酒客們自然不會去當冤大頭。
這可苦了陸元義了。
他慫恿姜甫買了一大批紅茶,就是為了讓雲客軒無酒可賣,誰知如今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那一大批紅茶囤在庫中,都快擺爛了。
不做青梅酒,倒也能單賣,隻是東京人更習慣飲綠茶,紅茶單賣,更是雪上加霜。
無奈,姜甫将那一大批紅茶緊急抛售賤賣,等了三天,才終于等來買主。
隻是買主有一個奇怪的要求,必須要見到幕後之人——錦繡樓真正的掌櫃才肯詳談。
姜甫隻道是買主謹慎,無奈赴約。
錦繡樓樓上雅間,猩紅絨氈上置了一張幾案,兩邊放了蒲團,姜甫恨鐵不成鋼地看着垂頭喪氣的陸元義,後悔之意頓生。
就不應該信他胡謅之言,這一大筆銀兩砸進去,即便姜甫身為從一品戶部尚書,也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回血”。
倏然,“咚咚”兩聲,終是有人敲了門。
姜甫松了一口氣,溫聲道了“進”。
一雙纖纖玉手掀開珠簾,鬥笠摘下,映出了一張如畫容顔。
陸元義一愣,驚愕起身指着她,“程知遇,怎麼是你——”
場面詭異般的沉默。
姜甫好歹見過不少大場面,隻是頓了片刻,輕咳一聲便回神,照樣恭敬地請她落座,程知遇挑了挑眉,從善如流地坐到兩人對面。
她随手将鬥笠擱到一邊,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衣擺,道:“如何,姜大人打算以什麼價将紅茶賣給我?”
饒是蠢笨如陸元義,此時也反應過來了,他剛想說話,便被姜甫一個眼神攔下。
姜甫眼睛一眯,“程娘子下得一手好棋啊。”
“先将青梅酒代售給周邊小店,壓低價格制衡于我。又迅速推出了替代青梅酒的貴果子,令我青梅酒滞銷、紅茶囤貨壓在庫中。找人宣傳,限量、提價吸引世家名流,如今,又要将貨低價買走。”
“程娘子之算計,姜某佩服。”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彙,水火不容,無形的硝煙彌漫,程知遇倏然笑了一下。
“姜大人,謬贊。”程知遇不吃他這一套,懶洋洋地直起身子看着他,“低成本價三成,賣給我,不同意我現在起身就走,姜大人自行決斷其中損失。”
“你别欺人太甚!”姜甫登時變了臉色,猛拍幾案,“今日留一線,他日好相見。程娘子是一定要把事做得這麼絕嗎?”
“那你也給我聽好了!”程知遇一拍幾案,也不怕他,眸子銳利如劍直接迎上他陰毒的眼神,冷笑一聲,“是姜大人先偷我方子,收走了茶客所有的紅茶,妄圖逼迫我雲客軒關門歇業,我隻是以牙還牙,有何不可?!”
她冷嘲一聲,“姜大人,你可想好了,除了雲客軒,滿東京不會再有人願意一口氣收這麼多貨。現在低價賣我,虧的隻是三成。往後滞在庫中,就是發黴發臭發爛,我也決計不會再叫你賣出一口紅茶,孰輕孰重,姜大人自己掂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