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營大軍浩浩蕩蕩上路,途中趙将軍欲尋一通文墨之人帳前侍候,參軍談起虎翼軍中有一貢士,算是軍中文墨第一等,身手也不賴,原是選入捧日軍。就是性子帶股倔性,連楊孝先都敢打。趙将軍頓時來了興緻,命召來問對。
參軍喊來江禾,趙将軍一見其眉清目秀,心中不喜,倒是眼下一道疤痕透着殺伐,稍有點當兵的樣子。
江禾報上名,趙将軍問道:“既中了貢士,為何不再考?”
“秉都部署,小人面部有瑕,恐污聖目。”趙将軍哼了一聲,醜的不要帶疤的也不要,真是婆媽。
“讀過兵書嗎?”
“略讀過。”
趙将軍冷笑起來:“酸書生,有膽說略讀過。我且問你,敵近而薄我,欲去無路,我衆甚懼,為之奈何?”
太祖兩次北伐收複幽薊,皆無功而返、損兵折将;後來乞跶數次擾境,朝中上下畏懼不已,消極防禦。趙将軍問出《吳子應變》的原文,恐怕也是他心中的擔憂。江禾老實答道:“為此之術,若我衆彼寡,各分而乘之;彼衆我寡,以方從之,從之無息,雖衆可服。”
趙将軍不屑之色稍減,微微颔首:“《犬韬均兵》篇言車騎相配幾何?”
“置車之吏數,五車一長,十車一吏,五十車一率,百車一将。易戰之法,五車為列,相去四十步,左右十步,隊問六十步。”
“車騎相配,精要為何?”
“車者,軍之羽翼也,所以陷堅陣,要強敵,遮走北也。騎者,軍之伺候也,所以踵敗軍,絕糧道,擊便寇也。凡車以密固,徒以坐固,甲以重固,兵以輕勝。又有《尉缭子》所言:陣以密則固,鋒以疏則達。”
“倒是會掉書袋。”趙将軍自座上而起,踱至江禾面前打量一番,見他身量高大,稍嫌威猛不足,勉強可算車軸身,又問道:“挽弓幾何?”
“一石五鬥。”
參軍在一旁咋舌,趙将軍笑道:“走!讓我看看。”
江禾六發六中,趙将軍命參軍發給他腰牌,“跟着我帳前聽用。”
大軍先于禦駕到達繁州城,進行布防。此城長期未經大戰,城牆僅高三丈,且無馬面牆、甕城等敵栅戰格,不足以禦敵。趙将軍下令毀車為營,布車營陣。因江禾熟讀兵書,趙将軍即擢升他為十将,領百人于東南角布防。
整個繁州城軍民并作,輪毂如飛,三個晝夜不停歇,将數千輛糧車、辎重車卸去一輪,以鐵索相連,圍成防禦牆;牆外深挖戰壕,布置拒馬和鐵蒺藜;牆内預設東、西活門,埋伏精騎于活門内。
防禦工程剛剛結束,聽得一聲号響,乞跶大軍從西北方向攻來。江禾不由得冒出冷汗,當真是黑雲壓城城欲摧,書中的戰場豁然到了眼前。趙将軍下令各軍嚴陣以待,神臂弩手伏地待機,中軍虎翼軍重騎暗藏車陣之後,兩翼則以輕騎遊弋策應。江禾手持大斧、腰系佩刀待于辎重車陣内。乞跶兵騎沖至二百步時,軍弩齊發,箭雨如蝗,乞跶軍前隊人馬俱碎;待其潰亂之際,趙将軍手持長刀躍馬出陣,虎翼軍鐵騎轟然裂陣而出。兩軍相交處,甲胄撞擊聲震如雷。
乞跶人身形高大威猛,極易辨認,江禾沖于陣前,原本有些顫抖的手持着斧子揮向乞跶兵的時候,似乎變得自如了許多,頭中也越發清醒起來。然而下一刻,微熱的鮮血灑濺在他的手上、臉上,腥甜的氣味直沖入腦,江禾有些作嘔。原來乞跶人的血與我們無異。我為何殺他?為何?!
在這一瞬間的遲疑,乞跶人專用的骨朵刀迎面劈來,“擋啊!”同袍的一聲怒斥驚醒了江禾,他倉皇地橫斧格擋,刀刃卡在斧柄與斧身的間隙。乞跶人的力氣當真大,骨朵刀隔着斧子向下壓來,江禾從馬上被掀翻在地。
骨朵刀重又劈來——我不殺你,死的就是我!
江禾貼地翻滾閃躲,揮斧砍向馬腿,既然力量拼不過,唯有用巧。乞跶兵跌落,江禾揮斧快斬,那人的脖頸斷了一半,在這種情況下居然還能喘息一陣。深紅的血漿流在地上,江禾突然想起了春風駐前的花圃……
乞跶主将蕭翰魯就在前方,他頭戴皮毛風雪帽,臉闊腮橫,須髯如戟,耳邊碩大金環分外刺目,正氣定神閑地注視戰場。
殺了他!
江禾躲開踐踏來的馬蹄,跑到側翼一斧子正中馬身,解決掉撲來的乞跶兵,一心朝着蕭翰魯方向而去。
正當難分難解,自兩側活門貫入兩股精騎,一改膠着态勢,壓倒乞跶大軍。乞跶軍潰散,蕭翰魯帶兵撤退,趙将軍又帶兵追至十餘裡。
江禾終于停下來,他已數不清揮了多少次斧,砍了多少人,隻覺天地間唯有血色。四處茫茫皆是屍體,有乞跶的,也有同袍的。三十步外,記錄官正在割乞跶軍帶着銀環的耳朵。前方一匹乞跶戰馬在哀鳴,江禾搖搖晃晃走過去,舉起斧子,卻看到斧刃上挂着碎肉,江禾彎下腰嘔吐起來。
此一戰大獲全勝。然而乞跶皇帝帶兵親征,一路勢如破竹兵臨繁州,還未達到目的絕不會就此作罷。官家抵達繁州城,得知捷報,贊歎不已,親自慰問并檢閱大軍,城下軍民歡呼如山動。
休整之後,趙将軍命令運來床子弩置于城頭。床子弩本用于攻城,由三張強弓聯體作為動力,以軸轉車張弦開弓,矢道上安放巨箭。
江禾斬敵十二,即升為都頭。前一場仗的血腥場面尚在眼前揮之不去,當下形勢卻不由得他多想,五百步開外,來了一小隊人馬。
得到報信,江禾來到陣前觀望,那一隊人高馬大,無疑是乞跶人。江禾冷笑,想來探我軍部署,五百步之距便以為安全了嗎?讓你們見識見識床弩的厲害。他命人豎起了弩字紅旗,待他一聲令下,床子弩即刻發射。
弩手高舉重錘,緊盯旗幟,卻遲遲不見動靜。江禾仍舊觀望着那隊五十餘人的小隊,衆人跟随一首領竟又逼近,隻見首領身形額外高大,氣宇軒昂。恰好天氣晴朗,萬裡無雲,陽光照耀之下首領耳下一點金光折射而來,正入江禾眼中。
蕭翰魯?!江禾搶過紅旗,指正方向,急速揮下。随着重錘擊落,重箭呼嘯而出。與此同時,江禾飛快上馬,喝道:“跟上!”
江禾手下的一百兵丁連忙上馬疾随。江禾自活門而出,他眼見着重箭貫穿了兩個掩護的乞跶兵,正中首領坐騎,那首領摔落在地,乞跶兵将他團團圍住,擁上馬,喊着“哈姆嘎拉”“胡爾丹”。趁着對方混亂,江禾逼近,張弓引箭,連連射去。
乞跶小隊又被射中三人,終于反應過來,留下三十人斷後,十餘人護送着首領疾馳而去。江禾毫不停留,直奔那十餘人追去。手下兵丁側面掩護,須臾間追上小隊,曠野上頓時發起兩撥交鋒——一撥江禾領人在前,一撥人多在後。
江禾一箭射中首領坐騎,坐騎彪悍,股部中箭仍向前奔跑,然速度減緩,眼見江禾追了上來,首領幹脆勒馬,抽出骨朵刀劈砍而來。江禾仰面躲開,聽得對方渾厚的聲音說道:“南狗送命來了!”
江禾定睛一看,果然是蕭翰魯,心中殺意蓬勃,這一次是我要你的命。
江禾急勒缰繩,坐騎嘶鳴着與蕭翰魯錯身而過,随即飛快抽箭搭弦,弓如滿月直指蕭翰魯後心——铛!箭镞竟被鐵甲彈開,隻在獸紋護心鏡上留下寸許裂痕。
“南狗不過如此!”蕭翰魯獰笑轉身,骨朵刀橫掃而來,江禾伏鞍急退,刀風掃斷馬尾數縷鬃毛。此時兩軍混戰已呈膠着,乞跶斷後騎兵見首領無恙,愈發兇猛,竟将江禾手下兵丁漸漸逼離。
蕭翰魯趁勢催馬突進,骨朵刀連番揮來直取江禾咽喉。江禾左支右绌間,隻見手中用來格擋的鐵胎弓木屑飛濺,弓背中的鐵條瀕臨斷裂。蕭翰魯又是橫刀一掃,弓背應聲而斷,鐵弦纏住骨朵刀,蕭翰魯大喝一聲,将刀下壓,甩開斷弓削向江禾右腿。江禾慌忙躲閃,仍是被削下一塊皮肉。
我會死嗎?胸膛位置絲絲香氣竄入口鼻——嘉禾呈瑞,嘉樾,我一定會福澤綿長,安然無虞,對嗎?
烈日之下,蕭翰魯的耳環閃爍不已,金光刺入江禾眼睛。
江禾抽出腰間金盔首刀,刀光凜凜直刺蕭翰魯右眼,逼得蕭翰魯仰面閃避。就在這電光石火間,江禾左手已摸出貼身短刃,借着兩馬錯镫的瞬間,飛出的短刃直取金環。
“嘶——”伴随着皮肉撕裂聲,蕭翰魯右耳被割出一道豁口,金環墜落在地。蕭翰魯大吼一聲,骨朵刀掄圓劈下竟将江禾之馬頭顱斬下。江禾順勢滾落,蕭翰魯的攻擊已無章法,江禾瞅準間隙揮起金盔首刀,蕭翰魯持刀的右腕應聲而斷。
曠野忽地死寂。乞跶人望着摔在地上首領,喉間的戰吼化作驚恐的嗚咽。江禾喘息着踩住蕭翰魯的斷腕,右腿的傷正對他的臉。蕭翰魯怒吼着掙紮起身,江禾高高舉起首刀,使出渾身之力大吼着掄刀斬下。
趙将軍帶兵親來接應,江禾提着人頭甩至趙将軍馬前,“将軍請看。”
趙将軍翻身下馬,抽出長刀将人頭扒至正面,仔細辨别,随後瞪大了雙眼,朗聲大笑:“好小子!留三個活口帶蕭翰魯屍身回去。”
乞跶皇帝禦駕親征,孤兵深入,以戰求和。在繁州城下失利,又損失猛将,軍心失倚,派使者傳來罷兵何談之願。丞相、趙将軍、殿帥紛紛進言乞跶軍心渙散,人困馬乏,糧草供應恐已不足,此時正是一舉拿下的大好時機,應趁機圍殲,再乘勝北上,收複幽薊,完成一統。
然而官家以太祖兩次北伐失敗為鑒,不願窮兵黩武,轉而與乞跶達成盟約:一,兩國稱兄弟;使者定期互訪。二,以小石河為國界,雙方撤兵,互不相擾。三,每年向乞跶供歲币二十萬。四,雙方于邊境開展互市貿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