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子恒的娘子蔣嫂和大娘子跟前的王媽媽從車上下來,攙着成嘉樾上車。遠山對呂瓒作揖道:“郎君,楊北使已派人告知阿郎此間事,阿郎自會料理。今日多謝郎君看顧,望體諒府中事忙,擇日再叙。”
呂瓒歎口氣,姑丈這個倔脾氣,還是不願見自己。楊孝先動作倒快,唯恐天下不亂。此番嘉樾回家恐怕雞犬不甯,自己貿然上門,确實多有不便。于是拱手作别。
成嘉樾進了垂花門,隻見正廳中,姚華、青蘋、遠舟跪了一地,成觀與大娘子正座,下首坐了位郎中。
成觀見她回來,支使蔣嫂:“先帶下去看傷。”
成嘉樾卻擺手不肯去,“不用了。爹爹,何故讓他們跪在這?”
成觀神色嚴峻,怒道:“你還來問我?跪下!”
蔣嫂見狀,将郎中請了出去,關緊了大門。
成嘉樾依言跪在地上,顫聲道:“若有錯,皆是我一人之過。與他們三個無關。請爹爹不要責罰他們。”
大娘子哼了一聲,“這三個奴婢,蠱惑你私會外男,怎會無關?”
“談何蠱惑?他們三人對我所做之事一無所知,每每外出,我命姚華采買,青蘋算賬,遠舟看書,他們不過聽我之令,哪知我去到哪裡與誰相會?”
“如此與我大呼小叫,竟連主母都不放在眼裡。王媽媽,打她的嘴!”
王媽媽正要上前,成觀喝了一聲“滾”,王媽媽讷然退後。大娘子霎時間臉色白了下來,成觀壓着火氣道:“你身體不适,無謂操心這些雜事。進屋休息吧。”随後朝着王媽媽一揮手,王媽媽攙着大娘子進到屋内關上了房門。
成觀起身,在成嘉樾面前踱來踱去,随後停了下來,對蔣子恒吩咐道:“姚華,杖責三十,趕出去;青蘋杖責二十,發去後廚;遠舟杖責二十,讓遠山領走。”
成嘉樾腦中轟隆一聲,姚華的“人各有命”“各安本分”在耳邊反複回響。她大哭着撲到成觀面前抓住他的衣擺,“不要!爹我求你不要!不是他們的錯,他們毫不知情,求你了爹!”
成觀不為所動,隻看着蔣子恒命人擺上長凳,拿出闆子。三個人被拉了出去按在長凳上,成嘉樾也跟着跑到院中,三人雖也在哭,卻也不求情。隻聽姚華哽咽着小聲道:“沒事娘子,不過是躺幾天。”
成嘉樾在院中朝着成觀又跪下來,“爹爹,不要打他們,都是我的錯。”
成觀坐在廳中,外面的陽光照不到他臉上,不知是何神情。成嘉樾隻覺得他像黑夜中的山峰,遙遠、巍聳而晦暗。
“嘉樾,是他們帶壞了你,你要體諒為父苦心。”
“不要……”
“打!”
闆子悶聲落下,姚華咬着牙一聲不吭,青蘋和遠舟年紀小,嗚咽着喊知錯。
成嘉樾用衣袖抹了把臉,自懷中掏出鳳翎簪,朝喉嚨抵去。鳳翎簪乃柏木所制,簪尾頗鈍,也不知道成嘉樾下了如何的決心,鮮血如繡線淌下,流入衣襟。
“阿郎!阿郎!”蔣嫂吓得尖叫起來,慌張地攔住三個落下的闆子。
成觀連忙走出來,暴露在陽光下,“嘉樾你做什麼?!”
“我說了與他們無關。你要他們死,我也陪着!”
“闆子都放下!”成觀一跺腳,竟帶出了哭聲,“為他們也值?我的女兒,你可知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身體發膚既給了我,為何我做不得主?生不能自主,又要帶累旁人,這是爹爹和阿娘想要女兒承受的嗎?”
成觀被問得無言以對,隻眼見她脖上血還在流,她卻使勁抵着絲毫不松,連忙喝道:“帶下去都帶下去!”三人哭得更大聲了,邊哭邊喊着嘉樾娘子。
成觀小心翼翼上前,“嘉樾,松手吧,爹爹不打他們了。”成嘉樾的手終于垂了下來,成觀擦了把額頭的汗,要去拿她手中的簪,她卻死抓着不撒手。成觀隻得與蔣嫂一同扶起她,命人趕緊去請郎中。
成嘉樾房中空空,蔣嫂調來了一名叫夢玉的女使一同服侍。郎中将她頸上的傷處理好,配了湯藥。成觀怕她心緒激蕩難以安寝,私下讓郎中加了味安神的藥。成嘉樾趁着沒人看見,将簪子藏于枕下,喝過藥之後果然沉沉地睡去。
成嘉樾很清醒地入了夢,明明是睡着,腦中卻可以思考,而且知道自己在夢中。成嘉樾身處一座大山前,天色晦暗,周遭一切灰蒙蒙,一個頭發雪白的老翁背着身在山下敲石,敲下來的石頭裝進竹筐。
成嘉樾上前詢問:“請問這位老翁在做什麼?”
老翁直起身子,竟十分高大,寬肩細腰,頭發也變成了黑色,回過頭來卻是江禾,“嘉樾,我在移山呀。”
成嘉樾不禁驚訝,剛想上前詢問他傷勢如何,突然見大山變成人形站起來,遮天蔽日,将她和江禾籠罩在黑暗中。成嘉樾摸索着找江禾,聽到成觀的聲音傳來:嘉樾,父愛如山,你當體諒為父的苦心。
成嘉樾心中無比惶恐,掙紮着醒了過來,已是滿頭大汗,連忙伸手探入枕下,摸到簪子還在,才又無力地癱倒。
如此一折騰,頸上傷口滲出血來。夢玉聽到動靜上前查看,見到此狀,又趕緊叫人請郎中和成觀。
成觀特意告了假,連忙來探,看着郎中為她重新包紮了,夢玉喂了飯和藥,“嘉樾,覺得怎樣了?”
成嘉樾搖了搖頭,聲音嘶啞道:“爹爹,姚華他們三人呢?”
她一心惦記他們,成觀自然不敢擅為,深深歎口氣,“昨晚我問了,青蘋和遠舟年紀尚小,不通人事,一無所知。青蘋由蔣家娘子教教規矩再放回你房内。遠舟依舊趕車。姚華絕不能再留。”
也好,姚華明年成婚,全須全尾地放出去,正好躲開自己這個災星。
“謝爹爹。”
“你和他絕不能再見。”
成嘉樾自然知道成觀指的是誰,低頭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