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倒是其次,這幅畫最大的收獲是江禾在鄰裡美名遠揚。江禾時常為鄰裡幹零活,大家都道他力氣大肯吃苦,讀過幾年書,然而小書生們各自回家又将呂鑄的話添油加醋了一番,說這位同窗師兄铮铮風骨、下筆有神,将來大有作為。
媒婆們聞風而動,陸續上門。趙老闆見狀心急如焚,讓自家娘子往孫媽媽家找了一趟又一趟。之前他提起女兒和江禾的親事,孫媽媽不肯應承,他以為江禾相中了别人。可是媒婆提了這麼多家女子,沒有一個定下的。後來趙翠然跟着阿娘一起上門,哭得我見猶憐,孫媽媽不得已才說出實情,江禾一概拒之。趙翠然聽這話反倒安了心,雖沒有相中她,卻也沒有相中别人,大不了等兩年,說不準江禾何時回心轉意。
臘月二十衙門封印,呂文山一家五口啟程回到了覓園,一行人下了車,江禾跟着胡管事同幾個媽媽、小厮在門前接應。呂文山夫婦滿臉春風得意,一看便知江南的風土養人。呂玮呂璇都長高了些,調皮的樣子不曾改變。呂璇一下車就喊着找嘉樾姐姐,一溜煙跑進了園,吳媽媽在後面可勁追。呂瓒倒是有些變化,他本就生得面如冠玉,一雙桃花眼含情帶笑,如今面頰又圓潤了些,眉眼間生出一股風流。
呂瓒一下車就親切地拍了拍江禾肩膀,笑道:“時豐又高了,還是這般結實。”
“你氣色也很好。”
“過得去。就是心裡總惦着家裡。”
江禾背上行李跟在後面進了園子,聽着他一路絮絮叨叨,什麼這個雕花該上色了,那邊的景觀該換了,池裡的天鵝怎麼不成對了,一直嘟囔到掇月堂,拜見了呂鑄夫婦,彙報了自己近一年的學業。呂鑄有心考校,讓他以“歸家”為題作詩一首,呂瓒想了一下脫口而出,作了一首五言絕句。呂鑄笑了笑,隻評“月自巢湖升”一句粗陋狂放。趁着呂文山與呂鑄相談的功夫,呂瓒趕緊溜了出來。
見呂瓒出來,江禾隻道他要去春風駐,便沒有跟上。哪知呂瓒回頭招了招手,帶他出了園子騎上了馬。
“孟璟,剛回來,這是去哪?”
“玉人樓。”
玉人樓是廬州最知名的行院,名字起得淺薄,卻網羅了三個不輸江南名妓的頭牌,周钤轄和賈通判家的幾位郎君常流連此處。之前曾邀過呂瓒,因呂鑄不喜,呂瓒去過一次就不敢了。
“賈二郎說玉人樓的樂師譜了新曲子,頗有意趣,擺了酒席,叫上柳燕兒為我接風洗塵。柳燕兒那一雙柔荑,彈起琵琶當真賞心悅目。人都道蘇杭出佳人,更有蘇小小名滿天下,親曆之後方知柳燕兒亦可比肩。上一次我隻敢遠觀,如今……”
江禾皺起眉,他這滿口說的都是什麼,到了蘇杭竟把青樓玩遍了不成?
“時豐,一會跟我一起進去。将來你雖殿試無望,但若過了春闱并有人舉薦也可授官,該多結識些官宦子弟。”
“孟璟,近一年來你在蘇杭長了不少見識。我固然不及你,卻也有自己的一點鄙薄之見,請你明鑒”
“你說來。”
江禾牽着馬,緩緩道來:“我去過玉人樓,給店家跑腿送些钗環水粉。三個行首卸了妝的面目我都見過,看不出美醜,隻覺得行将朽木。前不久周钤轄最得意的小妾帶着一群老媽子上門鬧了一場,要打那個叫蕊娘的行首,說她狐媚子,霸占着官人不叫回家。蕊娘挨了耳光,哭了一場,她說她何曾不是良家妻,因娘家獲罪被無情的丈夫賣到青樓,男人或走或留半點由不得女子,生來如此艱難,何苦相煎。一席話讓那小妾也掉了眼淚,賠了錢走了。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一開始見江禾有話說,呂瓒以為他想規勸自己切勿沉迷煙柳,折損志向,沒想到他竟是為成嘉樾擔心。固然是一番好心,然而這心卻不是為自己。
“時豐,你有這番考慮,我替她謝你。”
“哪裡,言語僭越,郎君勿怪。”
到了玉人樓,江禾沒有進去,說在外面等便好,呂瓒也由他。幾番交杯換盞,伴随着莺歌燕舞,好不風流快活。柳燕兒彈着曲子,幾位美嬌娘來斟酒,呂瓒觑着眼睛見眼前的女子雙手膩滑,想起了成嘉樾刺繡時上下翻飛的纖手,忽覺杯中酒無甚味道。推說天色暗了,趕了幾天路身上也乏,歪斜着出了玉人樓,由江禾扶着上馬回覓園。
呂瓒進了園子直奔春風駐,天都黑了,江禾不好進屋,可他渾身酒氣……江禾想了想,去了靜思居叫了朵兒一同去,朵兒進了屋,江禾候在院外。
成嘉樾正和姚華青蘋吃着梨條楂條,煮茶聊天,見呂瓒進來,扁起嘴巴嬌哼一聲:“這是打哪來?呂大郎君還記得進我院門的路?”
呂瓒谄笑着深揖:“是我錯了,沒及時來看嘉樾妹妹,給你賠罪。”
成嘉樾連聲笑起來,聲音同銀鈴一般,一邊笑一邊擡手扶了扶,“快請起吧,我可當不起你如此折腰。”
呂瓒直起身,望着成嘉樾看直了眼。隻見她瑩白細巧的臉,兩道水灣眉,一雙杏眼透水一般,嫣紅的唇像浸了櫻桃汁。笑起來面如夏花,熱烈燦爛;嚴肅時如寒梅傲立,分外清冷倔強。有如此絕色在身邊,又何謂流連園外莺燕。
“你這樣直盯着我做什麼?”
“郎君喝茶。”姚華端上了水,呂瓒囫囵抿了一口,指着成嘉樾的衣服笑道:“這塊浮光錦,我一見就覺得襯你,果然你穿着好看。”
“多謝你到了杭州還記着送我東西。”
“我的好東西自然都是你的。”
“你去了一趟杭州給嘴巴抹蜜了?哪家做的好蜜糖,有沒有帶回來孫媽媽做點心?”
“和出門無關,而是一見你,嘴上自己生出蜜,還有更多好話留待以後慢慢說給你。”
“好,我洗耳恭聽。”
呂瓒見成嘉樾雖然紅了臉,仍笑着望向他,反倒不好意思起來,一低頭見桌上擺着四年前江禾送的白泥風爐,想起了下午他的那番話,心裡忽覺一冷。擡起頭看向别處,隻見牆上挂了幅沒見過的長畫,畫的是傳說之景,卻頗有神韻。
“這畫是哪來的?”
“你猜猜。”
成嘉樾這麼說,定是熟人所作,又能輾轉送到她手中被她挂到牆上,呂瓒心中又是一沉,勉強笑道:“看來你是真喜歡傳奇。還是少看些雜書吧。”
成嘉樾皺着鼻子哼了一聲,也不理會。呂瓒心下糾結了一番,酒勁一上頭,開口道:“我雖沒看過,聽人說起有一篇詞不錯,說是‘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詞的後面兩句是“縱使長條似舊垂,亦應攀折他人手”,出自《柳氏傳》,講的是書生韓翊與歌妓柳氏恩愛意笃,韓翊回鄉探親時,安祿山攻陷長安,二人失散;待到宣皇帝返正,韓翊做了官,派人尋找柳氏,附詞《章台柳》。
呂瓒神色探尋,意有所指。成嘉樾起初困惑,但很快便明白過來,她沉下臉,直視呂瓒:“韓翊尋得柳氏,不擔憂她的際遇,也無力保她周全,隻關心是否攀折于他人,實屬渾人。孟璟,看雜書不過是聊寄閑情,若錯信歪理小心贻誤終身。”
呂瓒第一次見到成嘉樾這樣,她從來都是這園中最暖的春意,眼前的她卻凜冽倔強,不容置喙。呂瓒一時語塞。
“孟璟哥喝了許多酒,也該休息了。姚華送客。”
朵兒聽到成嘉樾下了逐客令,連忙上前攙起呂瓒,“叨擾娘子。”
“妹妹……好好休息,我醒過酒再來。”
呂瓒搖搖地出了院,江禾迎上來要扶,卻被甩開,江禾便靜靜地跟在身後。呂瓒又見身邊朵兒貼身攙扶,生怕他走不穩,想起她往日的溫柔體貼,抽出胳膊環住了她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