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呂瓒睡足,灌了壺酽茶,找孫媽媽做了三樣點心,到春風駐請罪。成嘉樾見他态度誠懇,囑咐了句少飲酒便就此作罷。呂瓒賠了罪隻覺一身輕松,正和成嘉樾說說笑笑,姚華領了月錢回來,一進門便興緻勃勃問道:“郎君為何給朵兒姐姐改了名字?”
“改了什麼?”成嘉樾追問。
呂瓒臉上一紅,讪讪地撓了撓頭,支吾道:“閑來無事……”
呂瓒未說完,姚華搶先道:“翠屏,翡翠屏風的翠屏。”
“一個翠屏一個銀屏,倒是工整劃一。隻是朵兒生在初夏,荷塘結滿花蕾,她又姓何,起名何朵兒正是不忘她出生時的喜悅。你何苦改了?”
“還要給銀屏改呢,改成什麼來着?銀屏不願意……”
呂瓒拍了下桌子,沉下臉喝道:“姚華你可真有規矩,這院裡你是主子不成?”
姚華第一次見呂瓒發怒,吓得連忙跪地:“姚華多嘴,郎君息怒。”
成嘉樾不明所以,姚華是嘴快些,她從小就這樣,除此之外勤勞肯幹、聰明伶俐,做事并無不妥。呂瓒素日有擔待,今天這是怎麼了?
成嘉樾把姚華拽了起來,剛要說話,呂瓒撂下一句“找吳媽媽領罰”甩手而去。
“這是酒勁還沒過,”見姚華垂頭喪氣,成嘉樾安慰道:“放心,不用去。誰要罰你來找我說話。”
姚華沒有去領罰,吳媽媽自然不敢上門要人。隻是從這之後,姚華見了呂瓒本分了許多,再不敢随意玩笑。
覓園上下又迎來一個喜慶的元日,正月二十衙門開印,呂文山回昆山就任,臨行前囑咐呂瓒八月秋闱要好好考。
正月剛過,成嘉樾抱上她的天鵝盤到園裡看盛開的玉蘭,打算繡一幅“玉堂富貴”。走到臨水軒聽到人聲,卻不是江禾,胡管事正盯着小厮搬騰池邊的練武器具。
“胡伯。”
胡管事走上前敬道:“嘉樾娘子。”
“為何把這些東西搬走?”
“郎君吩咐讓挪到書院裡。”
“禀過外公嗎?”
“這……”聽到成嘉樾這樣問,胡管事猶豫道,“郎君說他來回禀。”
“哦。胡伯忙吧。”
成嘉樾無心賞花,抱着東西又回到了院裡,悶聲作畫。這個呂瓒,年前那次來請罪不過是表面功夫,心裡到底是疑了她和江禾。
本已畫了池邊桃樹、玉蘭、太湖石,卻因心中憤憤,手下一重,洇了豆大一片,幹脆勾了幾筆,畫出個身材修長的蒼衣人,正張弓引箭,瞄準靶心。
成嘉樾畫完,自己也愣了,姚華正巧來送茶,驚歎:“這是時豐。”
成嘉樾心裡越發不安,低聲囑咐道:“收起來,别讓人看到。”
輾轉沉思了幾天,成嘉樾終于開解了一些,年歲日增,筵席終散,過于執念過去無憂無慮的相守時光,無非是在為難自己。江禾、姚華、呂瓒……誰不是在往前看呢?
成嘉樾的繡藝總算是小有所成,最終還得看賣上多少錢,這是成嘉樾心中頭等大事。思慮至此,手下越發勤快,趁着春天先是繡了幾條時令花卉、鮮果的手帕,交給了孫媽媽,讓江禾拿到店裡寄賣,店裡抽完成再給江禾抽成。江禾與街市各家都熟,人又可靠,交給他去辦再順暢不過。
成嘉樾的手帕一上市,很快售賣一空。呂夫人的繡藝本就遠近聞名,隻是平日有相熟稔的夫人、太太上門相求,呂夫人才會動一動針線。這回聽說呂夫人的親傳弟子出師,繡工竟也十分精湛,花樣更是新鮮别緻,于是各家女眷一傳一百,紛紛求購。
如此一來,成嘉樾心情振奮,勢要大顯身手,荷包、扇面、屏風,乃至肚兜,自己畫了樣子自己繡,每天馬不停蹄,幾個月來竟攢下一小筆财産。
時至八月,貢院舉辦州試,江禾、呂瓒迎來他們學業生涯的第一場大考。州試從八月初考到中旬,共三場每場三天,分别是經義、詩賦、策論。對于江禾來說經義、策論不成問題,詩賦卻是弱項。呂瓒都還好,家裡寄予厚望,呂文山人在昆山,幾乎隔三天就來一封信。
九月初放了榜,呂瓒不負衆望得了解元,江禾雖然名次不高也是榜上有名,解額六十八他排四十五。
覓園上下大大慶賀了一番,呂鑄也給成觀寫了信報喜。中秋之後成觀回信說在京城找好了房子,并且托了學士院的同僚給兩個人押題批改,對春闱大大有益。呂鑄非常高興,讓兩個人趕在冬至前啟程赴京。沒幾天成觀又來信,歲節前将到廬州。原來他任洪州通判期間兢兢業業,查明了一起陳年積案,政績斐然,遷至大理寺丞,待新官到任交接完畢,成觀需赴京上任。成觀此行順路,便想着與恩師和女兒過一個歲節,連同商議恩師信中提到的成嘉樾與呂瓒的婚事。
江禾在家收拾行囊,将成嘉樾送的東西都擺了出來:兩個荷包,一個新的一個破的,破的是夏寶義搶的那個,後來成嘉樾又給了一個,江禾卻再不舍得帶出門;一個硯屏,江禾很聽話的去篾鋪繃上了框子;一雙布鞋,已經小得穿不下了,卻還是嶄新的。
自從呂瓒将練武器具挪到書院,江禾除了去靜思居,再沒到園裡面去,一直也沒有見過成嘉樾。啟程之前,該找個什麼借口見她一面?
江禾一邊琢磨,一邊将手邊的東西打包起來放在了箱子最下面,囑咐孫媽媽:“阿娘,我箱子裡的東西不要動。”
孫媽媽正為他補衣服,看了他一眼不耐煩道:“誰愛動你箱子。你收拾了半天,包袱還是餓死鬼一樣癟着。”
江禾笑了笑,阿娘真會形容。
“上午我去買菜,又被翠然娘攔下來,說翠然在家哭了好幾天,怕你到京城不肯回來了。”聽到孫媽媽提這個,江禾笑不出來了,悶聲收拾衣服。
“你别裝聽不到。我重情重義,你爹俠肝義膽,怎麼生出你這麼個冷心冷肺的兒?翠然模樣、性情、家底,哪哪都好,你就一點不動心?自從她爹跟我說定親,你連門都不登了,你說你……”
“不定親還上門才不像話呢。”
孫媽媽想了想,說的也是。他讓趙老闆帶着兒子上家裡來給他講書,趙老闆真照辦了,畢竟是免費的,況且見面三分情,沒準見得多了江禾能軟下心來同意定親。誰想到講書是講書,定親的事一字不能提。
“你倒說說你不滿意人家哪裡,你給我說出來。”
“我憑啥對人家不滿意。”
“你這話說對了,你好好瞅瞅自己,你爹沒得早,你娘是廚娘,你是書童,老爺開恩讓你讀書科考,可是論到底也是士農工商第三等。你别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我能想什麼,春闱就夠我頭疼了。”
“你便是中了舉又怎樣?你臉上有疤,殿試是沒希望的。這麼多舉人等着選官,咱們沒門沒路,難道再去求誰提拔不成?”
“不用求誰,我還能入伍。”
孫媽媽見他油鹽不進,抄起手邊剪刀扔了過去,江禾敏捷地閃開,吓得驚魂未定:“阿娘下殺手了?!”
“你出息了,要入伍,這要是躲不開純屬活該!”
“急什麼嘛,以我的身量身手,入伍也是禁軍。”
“那又如何?她爹馬上就是京官了,過兩天就來商量和郎君的婚事,你癡心妄想!”
阿娘竟早知自己的心事,乍然戳破,江禾愣了半晌,頹然垂下頭。孫媽媽見狀,心疼不已,可是若不說明白,他總存着一廂癡念,于人于己都沒有好處。
“我的兒,不是阿娘要紮你的心,她就是高天的明月,可望不可得。我知道你有分寸,心裡想着,明面不敢漏出分毫。可是年後郎君不再讓你進園,一來年紀到了本該避嫌,二來何嘗不是對你起了疑心。何苦來?不該你想的事,當斷則斷。”
委屈、不甘湧上心來。這些年,江禾從不敢讓自己生出這些情緒,眼下阿娘挑明一切,他再也抑制不住。“阿娘,我知道沒有可能。可若想都不讓我想,我會瘋。”
聽到這話,孫媽媽驚愕交加,隻怪自己察覺得太晚,讓這孩子深陷至此難以自拔。突然院外響起叩門聲,江禾搓了搓臉調整心緒,起身去應門。
門外是姚華,一見開門的正是江禾,笑嘻嘻地正要說話,卻見他神色不對,眼眶微紅。
“時豐你怎麼了?舍不得離家?”
“起早了正犯困。你怎麼來了?”
“我替娘子給你送東西。”姚華将手中布包塞進江禾手裡,“娘子說禦膳什麼什麼其器……”成嘉樾也常鼓勵姚華和青蘋一起讀書,她倆卻學得稀松,時而聽個一鱗半爪,不甚上心。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江禾補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