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律離開了。
盛晏并不意外,在他們的關系中,自己從來都是主動的那一方,曲律一直都是被動的、沉默的,沒想到到了最後,也是盛晏先翻了臉,是他先撕開了那層“好朋友”的遮羞布,是他對曲律連連拷問,咄咄逼人。
那樣冷漠的人,又怎麼會厚着臉皮再繼續待在這裡。
忙完信天翁的後事後,盛晏去了周邊有名的一座道觀。
他腦子太亂,心火又太旺,他覺得自己再這麼放任下去肯定還會出問題,正好道觀開放清修,他便簡單整理了下行囊,暗下決心去觀裡調整下。
這次上山他就是想要清淨,所以一個人都沒帶,也包括剛從西藏回來後正放長假在家靜養的李叔。
李叔得知消息後,一邊嘴上說着“萬萬不可啊少爺”,一邊動作利落地訂了去海南的機票。
邵美蘭肯定是不讓的,甚至已經讓管家把行李收拾好,揚言要跟盛晏一起去,她實在沒法接受剛大病初愈的盛晏先是去了西藏,現在又要去道觀,總之就是往山上奔,就是不能老實待在家裡。
盛晏怕她真的跟來,特意尋了個不冷不熱的早晨,悄咪咪地溜了。
他所在的道觀名為天桐觀,是個曆史久遠的全真教庭,坐落山巅,雲霧缭繞,當真是個人傑地靈的好地方,盛晏剛到這的第一天就睡了一個難得的好覺,到了這裡,他才覺得一直壓在自己心上的沉沉霧氣散去了些,終于神清氣爽。
休息好了,他便開始為信天翁焚香祈福,他那倒黴兄弟雖說是走的無牽無挂,福澤圓滿,可盛晏聽說自盡而死的人會不入輪回,會入地獄烈火焚身,倍受折磨。盛晏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還是帶着虔誠之心為信天翁連上了七天的香。
有道長問盛晏為逝者求的什麼,是來世平安喜樂,還是福澤綿長。
盛晏高舉燃香,緊閉雙眼,緩緩搖頭:“我求他解脫。”
信天翁的這一生提心吊膽,擔驚受怕,出生帶着的是詛咒而非祝福,外表潇灑豁達,内裡卻敏感細膩,是内耗與自責溺死了他。
如果真的有來生,盛晏衷心祝願他能夠成為一隻翺翔于天際自由自在的鳥,無拘無束,也無牽無挂。
正巧在靈官殿院内有着一棵百年古樹,蒼勁挺拔,飽經風霜的苔藓布滿樹身,而在翠綠之下卻布滿灰褐色的虬曲瘢痕。相傳幾十年前,曾有一道天雷降下正好劈到這棵樹上,幾乎豎直劈成兩半,當時所有人都以為這棵樹沒救了,可沒成想,到了萬物複蘇之際,這樹居然生了綠芽。
于是原本一棵普通的桃樹,就這樣搖身一變變成了天桐宮的鎮宮之寶——雷擊樹。
後來遊客絡繹不絕,不知是誰開了往枝幹上懸挂祈福紅綢的頭,漸漸地,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對着這棵神樹許願祈福,經年累月,如今樹冠上已是紅綢遍布,像是瑰麗蓬勃的花樹,風起之時,随風飄蕩的皆是祈願。
一日天晴,盛晏幹脆也鄭重寫下心願,尋了個力所能及的最高處系上了。
他剛系好,正看見一位女遊客吃力的高舉孩子,想要将手中的綢帶系的高一些。
盛晏觀察了一會,發現他們兩個着實有些吃力,女遊客的手臂都已經開始抖動,便主動上前開口道:“需要幫忙嗎?”
女遊客已經出了汗,她驚道:“謝…謝謝。”
“沒事。”
盛晏接過紅綢不經意一瞥,發現上面歪歪扭扭的寫着“甜甜要健康。”
是稚童的字體,而此時在他身旁正站着一位瘦小的孩童。
于是他沉默着将那枚紅綢系的更高了些。
紅綢系好,生長在樹枝上,随風舞動,生機盎然。
女遊客如釋重負地笑了,她拉着孩子的手,真心道:“真是太謝謝你了,要不是你我們真夠不到這麼高的地方。”
她笑着叫孩子:“甜甜,快謝謝哥哥。”
那孩子瞪着黑葡萄似的眼睛,奶聲奶氣地說:“謝謝哥哥!”
“不客氣。”盛晏的心又開始難過起來,他蹲下身子,平視着甜甜的雙眼:“哥哥聽說這棵樹是許願最靈的了,甜甜的願望一定會實現的。”
誰知甜甜卻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不是哦哥哥,這棵樹不是最靈的,最靈的樹是夙隐山上的那棵!隻不過夙隐山太高啦,台階有那——麼——多。”
她誇張地拉開兩臂,小眉毛皺起,像是苦惱于自己的手臂太短,根本無法形容出夙隐山的高大。
“甜甜上不去,媽媽也上不去,所以我們隻能來這裡許願啦!”不過甜甜相信,這裡的神仙也是一樣的!他們都能聽見我的願望的!”
盛晏面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甜甜卻捕捉到了,她以為盛晏也沒見到過那棵夙隐山上最靈的神樹,連忙拉住盛晏的手安慰道:“哥哥你長的那麼高!你一定能夠上去的!神仙也一定能聽見你的願望!”
盛晏回過神,笑着摸了摸甜甜的頭,心卻陷在了遙遠回憶裡。
是啊,原來夙隐山有那——麼——高,台階有那——麼——多。
可他上去過的,也見到過的。
觀裡的一天十分規律,清晨五點半起床去殿内修早課,到七點十五分開始用早齋,随後是八點鐘開始的道家養生法,盛晏跟着一套流程走下來,隻覺得雲裡霧裡,課倒是一個字沒少聽,學也真是一點沒學會,不過盛晏本就是來散心的,根本也沒對自己能有所學抱有期望。
為他授課的是張道長,不到五十的年紀,不瘦,反倒有些壯,真實姓名盛晏不知,所以他便自作主張的在背後管人叫張真人。
這天一頭霧水的養生課結束,盛晏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張道長一雙眼睛盯着困倦的盛晏,捋着自己的胡須,幽幽道:“覺得無聊嗎?我已經盡力講的有趣些了。”
盛晏連忙閉上嘴,急切道:“沒沒沒,很有意思的。”
這個觀裡前來清修的人絡繹不絕,但張道長偏偏對盛晏印象最深刻,且不論盛晏長得模樣如何,就是他這張嘴都沒法不讓張道長對他多看幾眼。
能說會道,陽光大方。
“有意思到打哈欠嗎?”張道長笑問。
“哪啊,我這純粹是眼睛有點幹,打個哈欠潤潤,嘿嘿。”
他有着恰到好處的幽默,實在是個讓人喜歡的晚輩。
張道長見盛晏興趣寥寥,便善解人意道:“養生文化不喜歡…那符文化呢?”
盛晏的腦海中倏然浮現出曾經那些個閃着光芒的符紙,雙眼蓦然亮了,連連道:“好好好,這個我感興趣。”
張道長瞥他一眼:“坐好。”
盛晏樂颠颠地回到了座位上。
張道長負手幽幽道:“所謂符咒,就是以黃紙、朱砂為載體,通過特定咒語和筆法繪制的符文,作用多是護身、祈福等等…”
張道長的聲音很平穩,娓娓道來一般,盛晏聽着聽着就入了神,腦海裡不受控制地浮現出各式各樣曾經的畫面,那些明明都是他所親身經曆的,如今卻像恍如隔世。
“你又走神了。”
張道長無奈歎氣。
盛晏面色一紅,道:“對不起張真人…”
“你叫我什麼?”
“張道長,張道長!”盛晏恨不得鑽進地縫裡:“我錯了,我再也不給人起外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