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逼居然是從十公裡外的縣診所走過來的!”
“卧槽!真的假的?十公裡?大半夜的,徒步?!這是正常人嗎?!他精神有問題吧?”
“騙你我是你孫子。”平時很少有人聽他講話,如今有了,便不自覺地帶有故弄玄虛的誇張:“我聽說…他們搞藝術的都磕藥,你沒看熱搜麼?别不是吸了散毒吧…哎,少爺!”
盛晏站在他面前,面無表情,一句話都懶得多說:“你可以找李叔去訂機票了。”
小吳原本紅潤的臉蓦地變得慘白。
在他旁邊的小趙舔舔嘴唇,小聲道:“…少爺…”
“哦。還有你。”
盛晏以一種上位者的姿态輕擡了下眼皮,撣了下髒污的衣角,側身而過:“真遺憾啊,看來我是沒機會給你洗腳了。”
二人臉上的血色旋即退了個一幹二淨。
他們心裡都清楚,離開了盛家,怕是再找不到這麼好說話的主顧了。
盛晏的面上的平靜隻能維持到他轉身,他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隻手揉成了一團,酸澀的讓他根本難以再行走。
他這段時間,刻意不去想,刻意不去問,卻偏偏還是偶然聽到了那些他刻意忽視的不合理。
為什麼?
他根本沒有跟任何人說過他去了西藏這件事,為什麼曲律偏偏出現在這裡?
為什麼夜行十公裡?為什麼是從縣裡的診所過來?為什麼迷路又怕黑的他早走在西藏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
盛晏頹然地閉上了眼,他真的想不下去了。
自作多情也要有個限度,再進一步,大家都會困擾。
才剛拐進營地盛晏就看見大家一片混亂,有人匆匆地從他面前跑過,盛晏一把抓住了他:“怎麼了?”
“找到了!”那人掙脫他的手,頭也不回地喊。
盛晏怔愣在那,看着面前行色匆匆的人群有些發愣,他們之中,有人面色凝重,搖頭歎息;有人目光冷漠,置身事外。
行人交織散去,最後盛晏忘進了一雙總是無悲無喜的眼。
他們之間隔着幾米的距離,往來的人群模糊不清,唯有彼此是清晰的。
他們誰都沒有動,隻是靜靜地對視着。
盛晏覺得自己像是被釘在原地了,他的身體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識,根本不聽使喚,現在的他就連最簡單的轉身動作都難以做到。
他的世界開始天旋地轉,瀕臨坍塌。
他的大腦在叫喊“走啊!快去看啊!”
可盛晏卻寸步難行。
一顆顆冷汗開始凝聚在額角,盛晏喘着氣,臉頰憋的漲紅。
他覺得自己快要昏倒了。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原來信天翁真的死了。
一隻冰涼的手扶住盛晏的背脊,許久未聞的烏木沉香氣将他包裹,盛晏翕動鼻翼,突覺這香氣中藏着隐約的苦,還未等他仔細分辨,新鮮的氧氣就湧進他的鼻腔。
盛晏抓住曲律的手,用力到手骨突起,躲開氧氣面罩:“陪我。”
小的時候,盛晏就知道信天翁長的好看。
幼兒園時,班級裡評選班花,小孩子們還沒有建立起每個人獨立的審美觀,一切都是簡單粗暴的來,大眼睛白皮膚就是好看,以這個為标準,一群男孩子們湊在一起從上學評到放學,突然驚訝地發現,整個班級的小姑娘似乎都沒有評委信天翁好看。
信天翁也知道自己好看,所以他總是極盡張揚地展示着自己的美貌,就像一隻豔麗的花孔雀。
河水奔騰而過,不需走進就能讓人感受到刺骨的寒意,盛晏不記得自己是怎麼來到這的,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站在了八十裡外的土地上。
電視劇裡演到的打撈現場總是裡外三層都是人,他們肩挨着肩,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風的人牆,然後就會有人哭喊着奔跑着撥開那層人牆,漏出被遮擋的裹屍袋。
可是當盛晏後知後覺的感覺到冷時,他就已經擡頭看見了不遠處的黃色袋子。
沒有人圍着,他們都默契地站到很遠,半弧形的,正中央靜置着他死去的摯友。
而不遠處則是站着背對着衆人的季漁梁。
他似乎是在顫抖,盛晏有點看不真切。
有人懷抱着什麼從盛晏面前走過,他仔細辨認,原來是昏厥的趙媛媛。
他踉跄着往前行了一步。
一隻手攥住了他的手臂,用了力氣,讓他掙脫不得。
曲律固執地拉着他,也不說話,隻沉默地和他較着勁。
李叔蒼老的聲音響起,不知說給誰聽:“莫看喲,看了就忘不了…”
忘不了什麼?信天翁嗎?
或許是一分鐘,也或許隻有幾十秒。盛晏的腦海裡走馬燈一樣的浮現出了信天翁從小到大的樣子。從稚嫩孩童到容貌昳麗的少年,再到神采飛揚的青年。
最後定格在最後一面時那張疲累蒼白的臉龐。
彼時的他身披着季漁梁的外套,瘦削修長的身子走在荒涼的小道上,一向生機勃勃的臉變得黯淡,他們當時都很累,沒有多餘想說的話。
但盛晏還是沖他喊了“拜拜。”就像上學時并肩走出校門後,落日餘晖,影子交疊,在校門口的分别。
信天翁很沒禮貌地沒回。
隻是他從未想過,原來這竟會是他們此生的最後一次見面。
盛晏沒有再繼續掙脫,隻說:“我想确認下。”
确認是不是真的是他,确認他真的會安靜躺着嗎?
曲律緩慢地松開了手。
盛晏木然地走向他熟睡的摯友,也是他除了父母之外沒有血緣關系的親人。
他感覺周圍的一切都褪色了,像是舊時代的默片,一步一步,踩着鮮活生命的流逝,最終通往終結。
信天翁小時候就是土匪作風,看上了就必須要到手。
明明文具店就在身後,信天翁卻非要平分盛晏的橡皮,盛晏拒絕,他就會上手硬搶,兩個人搶着搶着就打起來,打着打着信天翁就會大哭。
就這樣,盛晏在脅迫之下多了一個平分的約定。
直尺要一人一半,抄答案要一人一半,挨打要一人一半。
再後來盛晏偶然得知了信天翁的早夭八字,所以他哭着要把自己的壽命分給信天翁一半,求他不要早死。
顯而易見,這個沒有成功,說好一輩子的兄弟還是半路丢下了他。
盛晏的感官逐漸遲鈍,最後閉目塞聽。
一半啊…
憤怒要一人一半,難過要一人一半。
信天翁不夠意思。
這次居然讓自己承擔了完整的痛苦。
滴答滴答。
天空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
盛晏擡起頭,隔着水霧,望向模糊不清的山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