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開始的時候,季漁梁以為信天翁隻是想找個沒人的地方散散心。
他從小到大幹了不知多少次這樣的事,由着自己的性子,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離經叛道,桀骜不馴,想炸畫室就炸畫室,想玩失蹤就玩失蹤。
反正他炸了的畫室會有人替他賠償,他失蹤的話自然也會有人滿世界的找他。
他是櫥窗裡易碎的瓷娃娃,是應該握在手裡的明珠。
季漁梁常年累月的和他相處下來,已經從憤怒變成了無奈。
對于信天翁,他總是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雖然信天翁和盛晏能稱他為一聲朋友,但季漁粱是個聰明人,他知道自己跟他們兩個是不一樣的。
盛晏可以陪着信天翁滿世界的飛,可以上午在學校教室上課,下午就坐上去往大洋彼岸的飛機,世界各地在他們眼中像是出發即可到達的地鐵站點,不管去哪裡都是觸手可及;盛晏還可以陪信天翁參加選秀比賽,和無數懷揣着夢想的少年們同台競技,在舞台上大肆歌頌詩與遠方。
世界對他們來說,是個大型的遊樂場。
可他不行,他需要上班。
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要打卡,要做彙報,要陪着領導喝酒應酬,還要絞盡腦汁地想着今年的年假怎麼休。
季漁粱的詩與遠方在一份份報表的數字裡,在一個個冗雜繁瑣的會議裡,在強忍不适還要幹杯的酒杯碰撞聲裡。
生活讓他寸步難行,隻能囿于一方天地。
他關注了信天翁所有的社交賬号,大的小的,隻要信天翁發了圖片他就會第一時間點贊,有很長一段時間,當他被工作壓的喘不過氣時,他都會在公司無人的角落偷看一眼信天翁的照片。
他愛看信天翁的笑,潇灑肆意,燦爛澄澈。
這笑容會讓季漁粱覺得這個世界如此鮮活。
他這三個月一直都在忙着提職的事。職場如戰場,職位指标數總是那麼的少,而和他同期一起進單位的競争者們卻是那麼多。他沒背景,沒後台,有的隻是履曆表上短短幾行的成績。
這三個月裡,他經常在工位上猛地一擡頭便發現窗外已經是漆黑一片,休息時間也變成了應酬時間,常常從這個酒桌上下來轉身又去了另一個酒桌。
雷達不動的十點之前入睡也早已被他遺忘在腦後,生活作息亂七八糟,多數時間都是在公司或是酒桌上。
他的酒量其實一般,隻是能忍,慘白着一張臉硬撐,實在撐不住了,就偷跑到衛生間催吐。
彼時的他強忍着胃部的絞痛,邊用流水漱着口,邊看着鏡子裡雙目赤紅的自己發愣。
陪着他的同事問他“幹嘛這麼拼?”
季漁粱木然地眨了眨眼,像是卡頓,生鏽的機器。
所幸皇天不負苦心人,提職這件事總算有眉目了。
全體職工會議上,季漁粱端坐在一旁,心中既雀躍又安定,隻要這個會議開完,那麼一切都可以塵埃落定。
他想要久違地休一下年假,還有他的存款已經到了三百萬,可以支撐着他和信天翁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季漁粱從來沒有如此放松過,他覺得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就連窗外的葉子都變得翠綠欲滴。
他開始期待未來。
主任正在會議上滔滔不絕,季漁梁環遊天外,直到他的手機突然震動兩下,彈出了“特别關心正在直播”的推送,他疑惑地垂眸打開,待看清信天翁所在的地點後,腦袋“轟”地炸開。
似乎有人叫了他的名字,随之而來的就是熱烈的掌聲,然而季漁粱卻皺起了眉頭,吵鬧的聲音讓他根本聽不到直播中的聲音。
身旁有人拍他,催促他站起來,季漁梁隻能把手機塞進兜裡站起身,端出那副四平八穩不動如山的樣,沖衆人禮貌的道了謝,又簡單的講了一些根本沒有走心的話。
主任笑着拍他的肩,俨然把他當成了培養對象,目光裡滿是欣賞。
倏然間,季漁粱的心髒突然傳來一陣刺痛,一種不祥的預感将他包圍,
他就這樣在衆目睽睽之下突然離席。
季漁梁用盡心血所追逐的一切,在這一天,都成為了鏡花水月。
“我這幾天一直在想,他是不是根本沒有死。”季漁粱顫抖着手摸出根煙來,含在嘴裡點燃了。
這是盛晏第一次見到他抽煙,和許許多多頹廢失意的人一樣,沒什麼特别。
煙氣彌漫中,季漁粱的眼睛似有光亮閃爍:“以他的個性,玩失蹤也不是不可能。我們都打撈這麼久了,依然一無所獲,會不會是他根本就沒有死?”
風聲呼号,沙礫打在窗上,劈啪作響。
盛晏突然覺得嗓子幹澀的難受,他張了張嘴,第一句卻沒發出聲來,他清了清嗓,才像重新找回了自己聲音般。
“他很累的。”
沒有說可能或是不可能,盛晏隻說出了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一句話,旁人或許聽不懂,但盛晏知道,季漁粱一定會懂。
果然,季漁粱的手指僵在膝上,指尖的煙像是變成了鐵,墜的他渾身顫抖。
季漁粱的喉間突然發出一聲好似動物瀕死前的嗚咽,緊接着,大滴大滴的淚水砸了下來。
信天翁很累的。
他的一生都被那個詛咒一般的預言籠罩着,擔驚受怕,噩夢連連,好不容易平安長大,卻突然得知自己的父親為了給自己續命做了無可挽回的錯事。
其實知道了也不要緊,他大可把這件陳年往事抛置腦後,繼續快意潇灑地做他的豪門公子哥。
可信天翁太清醒。
清醒到一顆心玲珑剔透,摻不得一絲愧疚。
簡單純粹的簡直不像是人類。
而信天翁的出生到離開,恰巧都帶有些說不清的玄學色彩。
信天翁本是一種海鳥,給他起這個名字是因為他媽媽曾做過一個夢。
那時候的趙媛媛懷孕不久,相比于其他母親,趙媛媛年輕的過分,隻有二十歲。
年輕的少女可以一腔孤勇走入婚姻,但無法背負一個鮮活的生命。
更何況,趙媛媛和信明達之間并無愛意,一切不過是順應家族安排而已。
所以,趙媛媛和信明達爆發了相識以來第一次,也是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趙媛媛執意不留這個孩子,信明達氣的太陽穴都要炸開,但最終還是請趙媛媛再考慮一下,他嘴上說着請,卻吩咐人悄悄地把新房所有的門都落了鎖。
就這樣,趙媛媛被她的丈夫軟禁了。
盛晏當時聽到這裡時不禁發出了一聲歎息,他問:“是因為這樣嗎?”
彼時的信天翁赤着腳,手裡搖晃着冰可樂,他含了顆冰塊在嘴裡“咔嚓”咬碎了,笑着搖搖頭,眼裡倒映着海邊的陽光,明亮熾熱:“不是哦。”
“我媽才不會因為這種事屈服的,我爸把她關起來了,她就一個人砸了整棟别墅,砸到最後不解氣,她幹脆叫管家給我爸打視頻,她要直播跳樓。”
“就是站在二樓的樓梯上往下跳。”信天翁毫不在意地笑,甚至有點驕傲:“她說子宮是她自己的,她具有生育決定權。”
盛晏當時隻有十一歲,當即被這驚險的一幕驚到了:“然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