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心謀劃,千夫所指。
最終什麼都沒留下。
“我也聯系了這附近最有名的救援隊,最遲明天,他們就能投入打撈,放心吧叔叔,肯定會找到他的。”
河水湍急,盡頭不知彙聚何處,盛晏自己也心知希望渺茫,但他隻能抓着這一線希望堅持着,努力着。
說出口的話,他已分不清是承諾更多,亦或是安慰更多。
呼嘯的風吹進帳内,盛晏擡頭望去,正看見一個人站在門口。
他穿着一身藍色救援制服,褲腿濕漉漉地貼在小腿上,頭發髒亂,臉也是透着疲憊的灰色,他看見了帳内的盛晏,目光先是有驚訝一閃而過,随後便是平靜。
盛晏定睛看了一會,才認出了來人:“班長?”
季漁梁拿起洗臉架上搭着的毛巾,簡單地擦了擦頭發和臉,大步走了進來:“來了?”
信明達站起身來:“我去給你們準備點吃的,你們先聊。”
季漁梁應了聲:“嗯,好,叔。”
盛晏朝身後的李叔吩咐道:“去幫忙。”
李叔點了下頭,躬身退了出去。
季漁梁看着李叔離去的背影:“他是?”
盛晏:“我家的管家,我家人要我帶着他一起來西藏,一方面能照顧我的起居,一方面也能幫幫忙。”
季漁梁看着盛晏的側臉,低聲道:“跟你同學那麼久,我好像從來沒看到過你帶着管家出門。”
“嗯,今時不同往日嗎。”盛晏笑笑:“我小的時候比較任性…”
就喜歡跟信天翁混。
他的話停在這裡,再也說不下去。
西藏的天黑的很晚,此時此刻外面依然是天光大亮的,盛晏噙在嘴角的笑凝在那裡,沒說完的話被嘴唇攔住,卻又從眼裡劃過,清清楚楚地落在季漁梁眼裡。
“33464264395…”盛晏的聲音響起:“是你的微博嗎?”
季漁梁早在盛晏念出數字的時候便脊背僵直,他笑笑:“嗯,是我。”
“猜到是你了。”盛晏道:“跟個小号似的。”
“沒,我就這一個微博,平時不怎麼玩。”
季漁梁搓着褲腿上一小塊幹涸的泥漬,突然頭也不擡道:“謝謝你。”
盛晏一愣:“謝什麼?”
“起訴的事。”季漁梁繼續擦着泥漬:“真的謝謝你,如果不是你,他們不可能那麼快道歉。”
盛晏無所謂地笑笑:“小事。”
季漁梁苦澀地勾勾嘴角,想笑,卻又笑不出。
他是個普普通通人家的孩子,一路上勤奮進取,拼命苦學才和那些富家子弟同坐一間教室,哪怕時至今日有了份拿得出手的工作,有了一定的社會地位,但這些在盛晏和信天翁那種家庭背景面前卻是遠遠不夠看的。
階級的差異可以讓季漁梁費盡心血去才能做到的事變成盛晏口中輕飄飄的“小事”。
因為盛晏的性格夠平易近人,長相也是天生一張笑臉,所以有很多人都忘了盛晏本也是錦衣玉食堆起來的豪門公子哥。
他可以騎着機車混進市井人群,但他絕非是在市井中誰都可以随意擦肩而過的人。
特權和财富,這是盛晏出生時就握在手裡的東西,不能因為他不用,就認為他沒有。
稱贊一個人平易近人的前提是他本就和其他人不屬于同一階級。
褲腳上的那塊泥漬怎麼擦都擦不幹淨,季漁梁低着頭,臉色蒼白,動作逐漸大了起來。
然而無論他對那塊泥漬或擦或摳,它都仍然紋絲不動粘在上面。
季漁梁終于無力地垂下了手,指尖微微顫抖。
“你來這多久了?”盛晏沒有注意到季漁梁發白的臉色,自顧自的發問。
“出事的第二天我就來了。”季漁梁輕聲道:“當時他的直播,我有在看。”
盛晏頹然地閉了閉眼。
季漁梁擡手覆上額頭,或許是因為長期泡在水裡的原因,他的手指泛着白,邊緣處幹燥開裂,有細密的傷口爬在上面。
“我…”季漁梁開口,聲音裡滿是無力。
“我有攔着他。但我的話被淹沒在公屏裡,他看不到,我打電話,打視頻…”
他的話從牙齒縫隙中鑽出,有些兇:“他怎麼就跑到西藏去了。”
“太遠了…最快的飛機也要第二天,如果我有私人飛機就好了。”
季漁梁看向盛晏不染纖塵的皮鞋,筆挺的褲腳,語氣怅然:“我要是有像你一樣的家境就好了。”
盛晏靜靜地聽着季漁梁呢喃似的話語,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直至最後消失不見。
私人飛機,他是有的。
但并不是像大家想象的那樣想飛就能飛,世界各地随時達。
它有着繁瑣的手續和流程,要提交飛行計劃,要申請航線許可,要做氣象和航路分析。
即使以上手續都沒有。
飛機也不會快過一個人的縱身一躍。
可盛晏不會說這些,他不是個置身事外的看客,他也在這場以悔恨鋪就的荊棘叢裡。
如果那日他沒有醉酒,他就不會錯過信天翁那條撤回的消息。
如果沒有錯過那條撤回的消息,一切或許都可以重新挽回。
可事到如今,撤回的消息再也無人能告知盛晏内容。
他将背負這個謎題,叩問一生,直到他們再次相遇。
他和季漁梁一樣,都是罪人。
盛晏轉動眼珠,木然地看着整張臉都埋進膝蓋的季漁梁,眼前突然浮現出彼時季漁梁在開學演講上他作為新生代表發言的那一幕。
彼時的少年脊背挺直,雙眼目光如炬,閃爍的都是勢在必得的自信和驕傲。
他站在舞台上,铿锵有力地說:“當今社會,财富和權勢的确可以作為壁壘,但我想告訴你們,書本,知識,一樣可以,今天的我能夠站在這裡,就是最有力的證明。”
聲音在禮堂内回蕩震顫,如今依然擲地有聲。
盛晏的内心就這樣被巨大的茫然和無奈淹沒,他對着空氣在心裡歎息道:“你看啊。”
你的離開帶走了多少人挺直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