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緒被風扯到六年前的夏天。
那時,母親徐雅惠牽着年幼的梁嘉,去醫院認領父親。
盡管徐雅惠已經用最快的速度,給梁嘉請假帶着她坐最快的火車,可是太荷離榆理畢竟還是有些距離的。
趕到榆理市醫院急診時,還是晚了十分鐘。
梁嘉無措地站在擁擠的急診科,看着爸爸渾身是血地躺在病床上,心電監護儀上那根筆直的線,再也沒有辦法恢複了。
那一瞬間,梁嘉心底有個聲音在告訴她說。
她沒有爸爸了,她的爸爸再也不會回來了。
護士姐姐把那根魔法杖遞給她,說她爸爸留給世界的最後一句話,就是把這個交給他心愛的女兒。
梁嘉眼眶一酸,愣愣接過,她不明白為什麼爸爸出趟差會遇到車禍。
她緊緊拽着魔法杖,上面一絲血漬都見不着。
眼淚嘩啦啦往下流,好像一場夏季的暴雨,聲勢浩大,沒有盡頭。
老人說,情深不壽。
梁嘉以前不明白,但父親離世後的兩個月,她懂了。
而這次,徐雅惠去世的這次,梁嘉同樣錯失了和媽媽告别的機會。
她永遠永遠沒辦法原諒自己,要是要是接到噩耗的那一刻,她能夠跑得再快一點,再快一點就好了。
可是梁嘉得的這個病,病情沒穩定的時候,她就連走兩步都喘不上氣,更别提跑了。
這些事,梁嘉本不願再回想,但在這樣孤寂的夜晚,她又一次跌落進窒息的沼澤地。
本以為不會有人發現,可當梁嘉再度睜眼,她看見了那把久違的傘。
雨水啪嗒啪嗒掉落在傘面,昏暗的天光在眼前人身上暈開。
雨滴碎落在傅治的頭頂,少年的發梢仿若沾上了一層白蒙蒙的霧氣。
在意識到局部天晴的下一秒裡,梁嘉愣回神,她認出了他。
那一刻,梁嘉無比笃信,傅治就是右岸。
因為在很小的時候,在太荷,也是這樣一個雨天。
梁嘉也坐在某個台階上,正因為生病住院而哭鼻子呢,是右岸拿着一把傘闖進了她的生活,告訴她,不必怕。
後來,在高三畢業的那晚,在榆理,同樣的大雨。
梁嘉親眼看見林衍跟喬宜表白,還沒開始就失戀的她坐在空蕩無人的街頭,苦苦思考她是否真的喜歡林衍,如果喜歡為什麼一點都不傷心。
那個時候也是這把傘,不過傘下的人,長大了。
原來,她并不是像徐行說的那樣,找不到喜歡的人,而是她很早就有了喜歡的人,隻是梁嘉一直沒有意識到。
徹底反應過來的梁嘉,成了傅治的跟屁蟲。
梁嘉最喜歡上病理實踐課,因為教室在病理研究所頂層,往往這個時候,她總會不自覺地跟在傅治身後。
一步一步,踏在從黃桷樹落下的光影上。
每每傅治回頭,梁嘉就昂頭假裝看天,等他回頭再偷偷笑出聲。
漸漸的,傅治也就見怪不怪了,他有時會突然停下腳步,等發愣的梁嘉就這樣撞上來,再冷冷走開。
去病理研究所的這條路,路上每一棵黃桷樹都見證過他們的喜歡,從春到夏再到秋,一個明目張膽,一個小心翼翼。
梁嘉一面試探傅治,一面又以臘臘的名義跟傅治聊天。
她才發現傅治記得她所有喜好,記得她在信裡說過的每句話,就算是玩笑都當成珍寶。
傅治會在她低血糖時遞來一顆水果糖,會在她因成績氣餒的時候借她筆記,也會在她難過的時候偷偷陪着。
梁嘉用了半年才确定一件事,傅治是喜歡她的,隻不過他真的藏得很好。
既然相互喜歡,何不大膽一點呢。
梁嘉算到今天是傅治給她寄信的日子,所以她早早就等到了郵局。
“傅去病!”梁嘉躲在郵局轉角,等傅治出現就跳到他跟前,目光鎖定在他手裡的那封信上,“你來郵局幹嘛?”
“我,”傅治眼神飄來飄去,心虛地将信藏在身後,“我來辦事。”
梁嘉站在郵局門前的台階上,見傅治上前慌亂地攔住,“你不用去了。”
“你擋路了。”
他說話還是冷冰冰的。
“我是想告訴你,”梁嘉身子突然前傾,邪魅地勾了勾眼尾,“你不用通過郵局送信,因為我就是臘臘。”
傅治很明顯呼吸一滞,他躲開梁嘉灼熱的目光,緊張地語無倫次,“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梁嘉低眉淺淺一笑,從台階上一步步往下邁,傅治沒辦法隻好節節敗退。
“你肯定聽得懂,”梁嘉頓了頓,腦袋輕輕一偏,看進傅治的眼眸,“右岸。”
幾乎沒有猶豫,傅治直接走開,并扔下一句,“你認錯人了。”
梁嘉追上去,奇怪問:“我才沒有認錯,你就是右岸,你為什麼不肯承認呢。”
“我不是他。”
“好好好,你不是他,”梁嘉一蹦一跳跟在他身後,像哄小孩般,“反正不管你是誰,我都喜歡你。”
鄭重的話,就這樣脫口而出。
兩個人都愣住了。
郵局門前種了很多黃桷樹,現在是初秋,茂密的樹葉還沒有變黃,悶熱的風掃過來,一陣風像是掀起了少男少女躁動的心。
平靜之下,往往都深埋着什麼。
梁嘉知道她心裡是什麼,可是看不清他。
時間愣了好幾秒後,傅治終于側過身,正對梁嘉,頭低垂着。
他蜷縮的拳頭緊握,喉結上下起伏,哽咽着爆發,“你為什麼要喜歡我!”
語言像一根刺,深深紮進梁嘉柔軟的心髒,好疼。
沒有什麼比親耳聽見喜歡的人,質問自己為什麼要喜歡他,還要殘忍。
梁嘉瞬間紅了眼眶,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顫抖地,盡量保持冷靜,“我……為什麼不可以喜歡你?”
“這個世界上那麼多人,你就是不能喜歡我!”
傅治陰沉的臉壓得人喘不過氣,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怒氣似乎随時就要燃起來。
“我用了半年才确定我不是心血來潮,好不容易有勇氣告訴你這件事,”梁嘉被吼得不敢動彈,委屈爬滿了她整顆心髒,她不明白傅治為什麼要說這麼狠的話,“你就算不喜歡我,也沒必要這麼大反應吧。”
“别說了……我求你别說了!!”
你……這樣明媚的你,怎麼可以喜歡我。
這樣的話,我就要把你拽進地獄了。
我們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你絕對不能喜歡我,最好恨我。
傅治撇過臉去,他無措地昂起頭,頭頂的黃桷樹葉密密的,好似他深埋的心事。
逃跑果然還是他最擅長的事情。
傅治深吸一口氣,他邁出步子。
“傅治,右岸!”梁嘉定在原地,看着他離去的背影,悲傷充斥了她全部思緒,她想了好久好久,才說出這根本就不算狠話的狠話,“你今天要是敢走,我就……我就不給你寫信了。”
傅治猛地憋住淚,他回身,将手裡的信丢進路邊的垃圾桶,又将雙手揣進褲兜,眸光深如潭水,又再戲谑一笑,“那真謝謝你了,你給我寄那麼多信,一想到要給你回信,我就厭煩。”
秋天悶熱的風刮過來,梁嘉的思緒像剛從樹上掉下來的黃桷樹葉般,不知所措地飄蕩,不肯落地。
梁嘉使勁忍住哭腔,咬着牙說:“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從今以後,”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再吐出來,“我再也不要喜歡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