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杳望着季承甯,輕聲問:“大昭觀僻遠,我還要去趟書鋪取書,恐誤了關坊門的時辰,世子若是乘車而來,不知可方便載我一程?”
少年笑,“自無不可。”
而後季承甯命人回侯府叫了車馬回來,先送崔杳去書鋪。
書鋪在宣德坊,占地不大,從外面看書鋪已是一覽無餘,内裡平常得簡直有些寒酸了。
季承甯沒下車,隻拿扇子半撩車簾,百無聊賴地向外看。
他目力好,掃眼過去,但見一色通俗話本全無,擺着的不過是科考所用的經史子集,并曆來進士的文章集錄罷了。
季承甯無趣地打了個哈欠。
崔杳大約是個大主顧,剛進書鋪,一中年管事就殷勤上前,季承甯聽對方道:“實在對不住姑娘,您要的清樂堂全集第九卷實在無處可循。”
崔杳面露憾色,卻還是彬彬有禮地說:“這段時間勞掌事費心。”
他從袖中取了銀票遞過去。
掌事掃了眼銀票,眼尾的皺紋都炸開了花,“承蒙姑娘一直照顧生意,小的怎麼敢再多取?”
季承甯玩扇子的手頓了下。
崔杳微微笑,“我日後再來買書,掌事讓我幾分利,隻當相互抵消了。”
管事點頭哈腰,“是是是,還是姑娘想得周旋。”靜默幾息,他使勁一拍腦袋,吓了正在沉思的季承甯一跳。
“我聽說國子監李學正那存着第九卷的孤本,奈何李學正愛書如命,那第九卷又是世間無二,李學正向來不外借的。”
國子監的李學正,季承甯思緒被拉回,該不會是李聞聲吧?
崔杳點頭表示知道了,管事見他要離開,立刻道:“來人,快把東西搬到姑娘車上。”
季承甯敲了敲車壁。
管事聽到聲響下意識看過去。
卻是一怔。
車上的公子等得太久,入鬓的濃眉微皺,陽光刺目,他微微眯起眼,神情很有幾分不耐,卻顯得愈加侈麗張揚,好似全天下的榮貴才凝成了這麼一個人。
一時間,管事腦子裡隻有富麗堂皇四個字。
“這,這位……”一貫巧舌如簧的商人結結巴巴地開口。
車夫得令,默不作聲地上前去接崔杳的書。
陽光太盛,崔杳眯了下眼。
他朝管事點點頭,撩簾上車。
光影明滅開阖。
小侯爺方才的不耐煩一掃而空,一雙含情脈脈的眼望着崔杳看,反差之大,簡直令人受寵若驚。
“讓世子久等。”
季承甯彎唇,“表妹不必客氣。”下一刻,卻聽他漫不經心地問:“崔表妹從前來過京城嗎?”
車輪轉動,壓在青石道上,辘辘作響。
崔杳低垂着眉眼,乖順答道:“從前家父還在世時來過幾趟。”
“難怪,我方才還當那老闆油嘴滑舌呢,”季承甯打了懶懶往後一仰,雙目輕阖,“妹妹才來京不久,怎麼就一直照顧他生意了。”
崔杳聞言緩緩地轉臉。
他語調柔和萬分,“生意人迎來送往,口齒當然要伶俐些。”
黝黑的眸子卻與之截然相反地,直直釘到季承甯身上。
纨绔子弟的姿态太随意,絲毫不顧及還有一女眷同行。
他向後仰躺,就露一截雪魄似的脖頸,頸骨荦荦,皮膚白得透明,幾乎能看見下面淺青色的、柔弱易斷的經絡。
這樣的脖子其實很适合拿環刃圈住。
不,不對。
崔杳在心中反駁自己。
季承甯骨多于肉,連刀刃都不必,隻要伸出手,以指籠住,輕輕用力——折斷這截骨頭,不會比掐斷一根花莖更難。
季承甯随口道:“表妹不谙世事,可别被花言巧語給騙了。”
“多謝世子教導。”
冰冷的扳指被他死死抵在指下。
崔杳抿了抿幹澀的唇。
傷口又隐隐開裂,痛癢得他心煩。
“教導談不上,無非是我虛長崔表妹幾個月,難免要多關懷些。”
話音未落,小纨绔忽地睜開眼。
崔杳好好地坐在他身邊,依舊是副很乖巧,很逆來順受的模樣。
季承甯忍不住揉了揉發冷的脖子。
怪事。
他随口發問,“對了,表妹有兄長嗎?”
少年手指下移,正落到自己臉上,力道不輕不重,直把柔軟的面頰戳出一個小坑。
“與你,生得一模一樣的那種。”
崔杳神色坦然,“有幾位堂兄,已多年不曾聯系了。”
“原來如此。”
語畢,他又慵懶地合上眼。
崔杳看向季承甯。
他氣韻沉靜,看人也悄無聲息。
像是一隻躲在暗處的毒蛛,悄無聲息地垂下絲網,在人回神的刹那,蛛網已纏了滿身。
季承甯忽道:“表妹。”
“怎麼了?”崔杳柔聲問。
“我突然想到,表妹的院子太過僻遠,你隻帶幾個人住在那反倒讓我擔心。”季承甯笑得眉眼彎彎,“我院子還空出大半,不若,表妹搬去與我同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