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承甯被嬌生慣養了多年,傲氣到了骨子裡,連與人商量都像是頤指氣使的命令。
崔杳蓦然擡眼。
季承甯總能給他一些預期之外的驚喜。
如同以手拂過最精美柔軟的貢緞,卻被遺留在内裡的針刺了滿掌鮮血。
崔杳當然知道季承甯是在試探他。
可,為什麼?
他一眼不眨地盯着面前的人。
少年線條好看的下颌微揚,似乎很為這個漏洞百出的試探感到得意。
崔杳手指微動。
“咔。”
響動幽微,與辘辘的車輪聲混在一處,使人根本無從察覺。
扳指卡在掌心,特制的機擴随着主人輕輕按動而顯露出一線晶瑩的、恍若蛛絲的利刃。
崔杳呼吸發沉。
季承甯一下來了精神。
從初見崔杳起,他便懷疑自己夢中的刺客其實是個扮男裝的女子,是個與崔杳關系匪淺的女子,或者,幹脆就是崔杳。
可反之想來,為何不能夢中刺客是褪去僞裝的真人,而崔杳這個在他面前百般求全,溫順非常的“表妹”才是假裝。
少年明知故問,“表妹為何不言?”
被抽出的絲刃緊緊貼着主人的皮膚,殺意砭骨。
季承甯揚着潤澤的唇瓣,渾然不知危險接近。
這個嚣張跋扈,心機淺得一眼就能看穿的小蠢貨。
崔杳垂眸。
他忽地很想,很想,就這樣一口答應季承甯。
看這個自負聰明的纨绔子弟下一秒大驚失色,趕忙矢口否認,說他不過在開玩笑。
馬車内一時靜默。
唯聞呼吸。
等了許久,季承甯焦躁地撚了兩把扇子墜。
明明他才是出言試探的那個,現在好像将心放入油鍋烹着,七上八下的卻還是他。
季承甯原本想,若崔杳斷然拒絕,既是守禮,又能說他心中有鬼,可若崔杳一口答應,則表明他根本不在意男女之别。
崔杳雖不出身名門,可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兒,怎麼可能會不介意與季承甯同住?
除非……除非他就是個男人!
崔杳沉默得實在太久。
久到季承甯從自覺算無遺策的得意變成了忐忑——崔杳若是被戳破了惱羞成怒,在馬車上要殺他怎麼辦,他可沒帶火槍!
“唰啦。”
似有幽冷拂面。
季承甯呼吸一滞,霍然睜開眼。
崔杳就在他面前。
崔表妹自從他将話說出口後就一動未動,神情也很平靜。
這十七八歲,生得冰容玉貌的姑娘像以前任何一次面對季承甯時那樣垂着頭,唇角卻沒有挂着尋常慣有溫柔笑意。
他淡色的唇瓣抿做一線,血色全無。
季承甯眼眸一下縮緊。
其實還是有血色的。
殷紅的血珠順着被崔杳死死咬住唇角溢出。
一滴。
兩滴。
汨汨流淌。
在秾麗的紅色間,不經意露出的犬齒森白若刀刃。
隻看,便能猜出崔杳用了多大的力氣,才強迫自己閉嘴不去駁斥這個惡劣輕浮的永甯侯世子。
崔杳這是做什麼?!
季承甯如遭雷擊,猛地起身。
這輛馬車還沒高到足夠讓季承甯伸直身子站,他起得太猛太急,結結實實地撞到了車頂,“砰”地一聲響。
季承甯疼得表情扭曲了一瞬,卻顧不得捂腦袋,他匆忙地湊過去,“崔杳!”
小侯爺向來隻有戲弄人的經驗,沒有哄人的習慣,望着幾乎要将自己唇瓣咬穿的崔杳,一時間手足無措。
崔杳擡眼。
即使這種時候,他的眼眸居然還是沉靜的。
沉靜得讓人心生恐懼。
季承甯動作遽然頓住。
那種詭異的感覺又來了。
“世子。”崔杳守禮地應答。
血腥氣逸散開來。
同季承甯身上華麗張揚的香氣混在一處,形成了一股既甜膩,又詭魅的暗香。
黏在季承甯發間。
讓人好像聞到了刺蘼開到極盛,被毫不留情碾做汁液的頹靡甜膩香氣。
崔杳感覺得到,自己的臉在發燙。
“是。”
小侯爺吃軟不吃硬,倘若崔杳不輕不重地頂回來,他會愈發覺得此人行事詭異,心機深沉。
可現下崔杳不發一言,生生忍着,忍到咬破唇舌,血流滿口。
侯府聖眷正隆,權勢滔天,崔杳不過是個寄人籬下孤女,面對小侯爺等同于調戲的言辭,連一個字都不能反駁。
崔杳聲音沙啞,“您,很厭煩我嗎?”
季承甯斷然否認,“不,我不過是……”
是在同你玩笑?
這話季承甯說出來自己都想扇自己。
易地而處,倘若他是崔杳,有男子同他如此輕佻地說話,他沒将此人的腦袋砍下來,隻能算對方脖子夠硬。
崔杳長睫輕輕阖了下。
二人離得不算遠,清透的陽關透過玉竹簾的縫隙射進來,不偏不倚地打在崔杳臉上。
他眸色天生淺淡,眼珠内的纖細赤紅的經絡就比常人更為明顯,不知是因憤怒還是其他情緒,這對眼珠底下漾着秾麗的紅。
人對危險本能的抗拒令季承甯脊骨都陣陣發麻。
可他面前并無兇神惡煞的厲鬼,隻一個受了屈辱,又不敢明言的姑娘。
崔杳輕聲說:“世子,我自知身如草芥,厚顔忝居侯府,實在為人所不恥,”他似是不願意讓季承甯看輕,強行穩住聲線,“請您再給我,至多再給我半年時間,待我在京中尋好穩妥宅邸,絕不來侯府打擾世子清淨。”
季承甯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了何為不知所措。
崔杳的反應遠遠超乎季承甯的預料,一時間靈巧的舌頭都不聽使喚,“我,我并無此意。”
崔杳阖目,再不言語。
一道紅順着他的下颌流淌,觸目驚心。
季承甯急得快轉圈:“别咬了。”他趕緊湊到崔杳眼前,結結巴巴地哄道:“我錯了,表妹,崔姑娘,方才是我失言,你大人不記小人過,諒我這一次。”
經過體溫氤氲的香氣若有若無地侵蝕着他的鼻尖。
小侯爺聽他咬得唇肉都嘎吱作響,不由得心驚膽戰。
這是用了多大的力氣!
崔杳對自己都這樣狠心,若待旁人——發散的思緒陡地頓住,季承甯意識到現下最要緊的是怎麼讓崔杳停下來。
方才那個想法就如同荷葉上的一滴露,旋即消失。
血代償般地源源不斷湧入口中。
卻,不夠。
遠遠不夠。
崔杳睜開眼。
隔着溫熱的水光,他看見季承甯急得臉都貼了過來,桃花眼睜得圓溜溜,清淩淩,活像一隻怕主人将他丢棄的小狗。
呼吸更沉。
他啞啞喘了口氣,聽見了自己喉骨用力摩擦,發出的嗬嗬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