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刺客就用這樣冰冷的手,亵玩似的刮過他的喉嚨。
季承甯汗毛倒豎,猛地抽手。
如避蛇蠍。
門後崔杳動作頓了下,旋即自若地打開門,微笑道:“民女失禮了。”
燈火昏昧,他這位表妹柔和清麗的皮囊大半沒在暗影裡。
季承甯強忍着擦手的欲望,亦揚起了個笑,“哪裡,星夜到訪,該崔姑娘不嫌我冒昧才是。”
“世子能來,我榮幸之至,”崔杳偏身,請季承甯進來,柔聲道:“世子請。”
季承壓下心頭惴惴,偏身說:“你們幾個留在外面守着。”
自己則親自捧了禮盒,大步邁入小院。
崔杳引季承甯到庭院内的桌案前坐下。
庭燈明亮,映出一方暖黃天地。
案上擺着幾隻茶杯,俱用汝窯,釉質溫潤,色若天青,杯壁上猶有水珠滾落,仿佛剛剛淨完杯,還沒來得及擦幹。
案旁風爐上的小茶鍑内泉水初沸,微漾着魚眼紋。
兩人面對面落座。
崔杳持一細匙,舀取半勺細鹽,撒入水中。
他一舉一動俱姿儀雍雅,有種分外循規蹈矩、令人不由得屏息靜默的好看。
季承甯眯起眼,“崔姑娘這服侍的人太少,事事都需自己親自動手。”
“我不喜歡他們毛手毛腳地亂動,”崔杳微微垂首,有點赧然地笑了下,“小門小戶,禮數不周,令世子見笑了。”
水面漸起波瀾,“咕嘟咕嘟”作響。
“哪裡,崔姑娘過謙了,我不過見院中隻一個丫鬟,兩個小厮,長住未免不便。”季承甯極善解人意,“這樣吧,先讓那四個護院守着院門,待明日天命,我再另尋幾個機敏的侍從給姑娘送來。”
崔杳聞言,正舀水的手一頓。
“世子體貼備至,然而民女與世子不過數面之緣,于世子既非親故,也無深交,豈敢領受?”
一番拒絕的話叫他說得熨帖溫存,仿佛若季承甯再堅持下去,就是在強人所難了。
但,季承甯最愛強人所難。
他輕笑,“崔表妹何需與我客氣,你是四嬸母的侄女,侯府同氣連枝,休戚與共,你自然也算我的親眷。”
小侯爺咬字黏糊輕佻,尾音沒骨頭似的懶散。
花言巧語從他唇間一滾,崔杳就從八竿子打不着的崔姑娘變作了親親熱熱的“妹妹”。
膩歪得仿佛二人不是今日初見,而是相知有素,感情甚笃一般。
崔杳擡頭。
水汽袅袅,連帶着季承甯飛揚跋扈的眉眼也模糊。
卻,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又或者,”想将崔杳的表情看得再清楚一些,季承甯略略靠近,“崔表妹面皮薄,怕羞,不敢用那麼多人?”
他根本不給崔杳拒絕的機會,立刻又補充:“表妹放心,侯府對下人管教甚嚴,不該說的話,一個字都不會往外冒。”
季承甯的言下之意明明白白——可該說的話,侯府的下人絕不會隐瞞。
所以千萬,千萬要安分守己。
季小侯爺當真是個多情人。
崔杳彎唇。
連威脅,都說得含情脈脈,好似在訴纏綿愛語。
但他不明白,季承甯對他的敵意究竟從何而來。
崔杳柔聲道:“既然如此,民女卻之不恭,就多謝世子了。”
他服軟服得迅速。
無論怎麼看,都是寄人籬下的孤女不願得罪侯府,事事順從應允。
“表妹客氣,我虛長表妹幾個月,”季承甯得意洋洋地翹唇,腮邊露出個小小的窩,“表妹直接呼我為兄長便好,不必這樣生分。”
崔杳颔首,恭順地應答:“是。”
季承甯看不出所以然,便道:“夜色已深,表妹早些休息,我先回了。”
崔杳溫順地回應,“好。”
季承甯偏身,正欲站起。
一直正襟危坐的崔杳卻忽地動了。
他傾身向前,越過窄窄桌案,一下拉近了與季承甯的距離!
“唰。”
衣料擦磨。
桂花發油的清甜、衣料壓在檀木箱中經年累月染上的淡淡木香,還有股,似有還無,說不出來源,異常冰冷的腥甜氣。
季承甯猛轉頭。
正與靠近的崔杳視線相撞。
毫無情緒的淡色雙眸直勾勾地釘住的他臉,一如驚夢中。
頭皮轟然炸開,季承甯根本來不及細想,一下擡起手,狠狠地向崔杳揮去!
不過轉睫之間,崔杳下颌處陡地發冷。
他垂眼,密匝匝的長睫小扇子般地輕輕下壓。
望之,竟娴靜至極。
崔杳先看的是一隻手。
這隻手肌膚淨白,筋骨勻亭,素日裡養尊處優,五指上莫說是疤痕,連薄繭子都少有。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腕骨有些變形,嶙峋地向外凸着。
然後,才是一把被潔白骨肉包裹着的鐵器。
鐵器冷黑,皮肉淨白。
他指尖泛着點血氣充盈的粉,攀附其上,宛如鐵中生花。
反差大得刺目。
崔杳呼吸突兀地一沉。
頂住他臉的是把火槍。
這樣近的距離,就算火槍威力再小,也足夠打碎他半個頭顱。
崔杳視線滑動,重新回到季承甯臉上。
明明是拿着兇器的那個人,小侯爺的呼吸看起來比他還急促。
胸口劇烈起伏,喉間凸起的軟骨緊張地一滾、再一滾。
崔杳想看得再清楚些,就傾身靠近。
冷冰冰的槍口順勢落到他唇角。
“表妹,”季承甯拿槍抵住他的嘴唇,用力向前一頂,“再靠近,就失禮了。”
崔杳似是不解此為何物,茫然地擡眼,看向季承甯。
他原本清亮的聲音透着點啞,“這也是兄長送我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