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承甯先回院沐浴更衣,自浴房出來後心口仍舊砰砰直跳。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居然真讓他撞到了鬼!
還是個能堂而皇之立在烈日下的惡鬼。
季承甯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夢中刺客吐息吹拂過的觸感依舊黏膩地附在側頸上,陰魂不散。
他一陣惡寒。
懷德和持正滿面疑惑地看自家世子在房中來回踱步。
雪衣鹦鹉眨着雙綠豆眼,興緻盎然地叫道:“跑快點,再快點兒!”
懷德:“噓噓噓噓——”
季承甯心事重重,根本沒注意一人一鳥在做什麼。
若夢裡隻有自己被殺,即便他醒來真見到崔杳,無非去大昭觀喝兩碗符水去去晦氣,日後少與崔杳打交道就罷了。
但在他的夢中還有北禁盡成火海,整個皇宮都被付之一炬。
宮中防衛森嚴,尋常走水根本燒不了那麼大,就算有逆賊故意放火,也得先潑上幾百桶火油引燃才行。
是什麼事能一起困住上萬禁軍護衛,令他們皆無暇救火?
譬如說——宮變!
他悚然一震。
雪衣鹦鹉被季承甯變化莫測的臉色吓得不輕,連翅膀都不撲騰了,朝季承甯讨好地笑:“啊嘎嘎嘎嘎。”
季承甯心亂如麻,“備車,我要……”
要去哪?
宮中?
他一下頓住。
不,不能去找陛下。
且不論隻因做了噩夢就要煞有介事地去面聖彙報有多荒謬,這個夢太不吉,若如實奉告,必然會觸怒陛下,說不定令陛下懷疑他懷詛咒之心,乃至覺得季琳管教無方,整個侯府都早有貳意。
崔杳又是他四嬸母的親侄女,真細究起來,定會牽連侯府。
更何況,他并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崔杳同他夢中刺客有關,難道隻憑借二者容貌相似,就要治一無辜之人于死地?
持正小心翼翼地問:“世子,去哪?”
季承甯心煩意亂,擺擺手,“哪也不去。”
以他被李先生說上秤沒有三錢重的腦仁,考慮這些玄之又玄,不可明言的破事實在過于難為他了。
季承甯滿腹心事,以至于在季琳處用晚膳時都蔫蔫的。
蔫,但不忘盯着他二叔用了兩碗益氣養神的鴿子湯。
季琳道:“有事?”
季承甯一驚,下意識擡頭望向季琳。
煌煌燭火下,季琳膚色愈發蒼白,幾乎不帶一絲血氣。
是日日殚精竭慮,勞心焦思所緻。
季承甯揚起個沒心沒肺的笑臉,“無甚大事。侄子隻翻閑書時突然想到,六合之外,聖人不言,然解夢之術偏又經年不衰,信者将之奉如圭臬,二叔以為夢中事,能當得了真嗎?”
季琳偏頭,“你做噩夢了?”
“沒有。”季承甯自若地回答。
他不說,季琳便不追問問,但也猜得出幾分。
無非是自家小侄子做了噩夢,難以排解,又不好意思求親長慰藉。
季琳神色稍緩,“我素不信夢。”
他盛了碗湯,季承甯半起身,雙手接了過去。
“說到底,玄奇之事隻在人心,倘解夢谶緯術真确有其事,那麼文官不必皓首窮經,武将也不必戰場拼殺,于床榻間靜聽天命,循規蹈矩度此一生,豈非更好?”
季承甯無言,若有所思地垂眸。
為這等怪力亂神之事輾轉反側實在可笑。
就如他二叔所言,成事在人,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
小侯爺黝黑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冷色。
去探探崔杳的底細。
季琳:“怎麼?”
季承甯深以為然地點頭,“二叔說得極是。”他心緒上揚,欠欠道:“二叔既然這樣以為,為何還要抄蓮伽經祈福?”
季琳說:“食不言。”
季承甯端起湯碗,仰頭一飲而盡。
末了朝季琳一笑,身上陰霾郁氣一掃而空,“我吃好了。”季承甯起身,見了個不倫不類的禮,“侄兒想起尚有功課未做,且先去了,二叔慢慢用。”
……
季承甯已打聽到了崔杳住在花園東南角的别院,帶着兩個貼身小厮,并四位精壯家丁前去一探究竟。
就算去探底,小侯爺也是彬彬有禮地去,所帶禮物俱與宮中所用别無二緻,端得是珠光寶氣,禮數周全。
天色已晚,有星無月。
是妖鬼橫行之時。
東南别院實在太偏,季承甯等人一路過去,觸目所見古松蜿蜒虬結。
昨夜下過一場雨,木色更顯青翠冷冽,爬藤纏繞,滿地落葉被草草掃到旁側,露出條曲折的石子小路。
曲徑通幽。
再往前,見蒼白的牆面上開着扇高一丈,長一丈的小門。
“唰,唰。”
兩盞淺黃燈籠随風搖曳,一晃,一晃。
詭異得讓人心顫。
懷德大着膽子上前拍門。
“嘎吱——”
嘶啞凄厲的一聲響,在場諸人都忍不住搓了搓胳膊。
門開了條縫。
季承甯精神一震。
兩扇漆黑木門卻探出個梳着雙丫簪的小腦袋,小丫頭圓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看着衆人,脆生生地喝問道:“做什麼?”
季承甯緊繃的心緒微微松,笑道:“你們姑娘歇下了嗎?去通傳一聲,就說,”他頓了頓,“他兄長來給他送溫居的賀禮。”
“姑娘睡,”小丫頭話音頓住,歡歡喜喜叫道:“姑娘,你來了。”
季承甯上前兩步。
門陳腐破舊,連個門環也無。
季承甯抽出帕子,裹住五指,擡手去拉門。
不期剛伸過手去,便碰到個硬硬的東西。
季承甯頭皮一麻。
是崔杳的手!
他隔着手帕都感受到了崔姑娘肌膚冰涼,手指硬得像塊石頭,和溫香軟玉這四個字連點邊都不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