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伊塔也記不清最後的幾分鐘她和以撒說了些什麼了,或許他們什麼都沒有說。
她記得那些重要的事情,比如在得到了西索的捷報之後給伊爾迷·揍敵客發消息取消委托;比如告訴金·富力士自己在災厄之洞附近,讓他抓緊時間來接她,别被帕裡斯通·希爾截胡了;比如抱緊以撒。
她也記得一些似乎無關緊要的細節,比如男孩抱她抱得很緊,他的懷抱是冰冷的,衣服上帶着雨水的味道——大概是因為他喜歡晝伏夜出,不怎麼曬太陽,所以連衣服都發潮了。
還有他黑色頭發上反射的陽光,就像被舔濕的可樂味棒棒糖一樣閃閃發亮。
……所以她為什麼要記得這些呢?
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都被這個問題困擾着。
她确切地記得災厄之洞出現時的場景。他們身下的雲層開始翻滾,巨大的黑洞出現,氣流卷着帕爾的身軀向下——帕爾開始上升,他要擺脫這股吸力,而她和以撒則開始墜落。
倒數“三、二、一”之後,他們一起從龍背上跳下。
失重會讓人暈眩。
在墜落中,伊塔感覺到自己的心髒在猛烈地跳動,身上每一塊肌肉都在不受控地亂跑。天旋地轉,她下意識地抓緊了以撒的手,就像抓緊水上的救生筏。
她還記得自己聽到了以撒的笑聲,他笑得跟瘋子一樣癫狂,反攥住她的手,把她的指骨捏得嘎吱作響。
“——最後隻有我,是不是,伊塔?”他大喊着問她。
都到了這個時候了你腦子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啊?!
“快抱住我!”
伊塔也沖他大喊,她閉着眼,完全不敢看下面世界颠倒的場景。
他瘋歸瘋,關鍵時刻也還算得上聽話。雨水味的懷抱籠罩了她,替她擋住了刀子一樣的狂風和吸力帶來的氣流,讓伊塔得以暫時睜開眼。她一睜眼就看到了男孩的眼睛,深藍色的,像夜裡的天空。她從沒覺得深藍色是這麼漂亮的顔色。
然後是無數漂浮的血滴。
鮮紅的液體從男孩捂着嘴的手指縫裡漏出,凝成一滴滴的血滴,晃動着向上飄去。
伊塔愣住了:“……以撒?”
他笑了笑,眉眼彎彎,歪着腦袋,一副無辜的模樣:“嗯?”
她這才發現替她擋住了一切的不是他的懷抱,而是像傘一樣伸展開的“影”。正是因為影包裹了她,伊塔才沒有被那些可怖的吸力割開皮膚,割掉四肢和頭顱。
「不用的,不用保護我了。」
伊塔本想說——
——但是在她說話之前,以撒就松開了捂着嘴的手,他向上一抓,抓住了一團血滴,然後把它糊在了她的臉上。
他的鮮血又涼又腥地黏在她的嘴唇邊。
“現在我們一樣了,伊塔。”他笑着說。
……都是滿臉血是嗎?
伊塔反射性地抿了一下嘴唇,一絲絲血味滲進了她的口腔。
血都是同樣的味道,甜膩膩的鐵鏽味。
可是以撒看起來是那麼的開心,他說:“既然我們都一樣了,你是我的了吧?”
在這個夢似的世界在他們的眼前終結之前,他把她勒進了自己懷裡,就像被海水淹沒的人攀住最後一個救生筏。
直到黑暗到來。
災厄之洞完全吞掉了他們,所見之處再無光線。
這樣的絕對黑暗讓伊塔想起了死亡,她早已死過很多次了,她也曾試圖回憶死亡,可是除了臨死前那一刹那的本能的恐懼,其餘的她什麼都記不起來,全都是空空一片的黑暗。
所以我已經死了嗎?——伊塔有些茫然地想着,又被手指上被捏出的疼痛驚醒——不,她還沒死,她甚至沒有什麼傷口,因為“影”還包裹着她,在這種可怖的吸力裡包裹着她——她幾乎不敢想象此刻的以撒承受了多大的壓力,可她看不到他,隻能聽到他喉嚨深處的喘息,聞到他吐出的血的氣味。
——還有他和她說的最後的一句話,那一句帶着濃重血腥味的、斷續的話語:
“……看,伊塔,我們是一體了。”
是的,是一體了。
伊塔沒有他那麼強悍的身體素質,她根本張不開嘴,隻能沉默着抱緊他以示回應。
在這一刻,他們确實是一體了。
……
在來救他之前的幾個不眠之夜裡,伊塔就翻來覆去地想過,雖然那隻是她在災厄之洞裡看到的幻覺,但她隐約察覺到,如果她抱着他進入災厄之洞,或許她的意識、她的腦電波……或者說靈魂,如果靈魂真的存在的話——會覆蓋掉他的。他們會變成一體,連災厄之洞也無法辨别,隻能放任他也穿梭在各個平行世界之間。
就像她曾經做的那樣。
“所以你可以随便選擇一個平行世界,因為那些世界裡的你已經……按照命運軌迹,已經死亡了,你也不用擔心什麼‘你是我,我也是我,那我是誰’一類的奇怪悖論。”
在龍背上給以撒解釋時,伊塔還不忘專門補充一句:“如果你想繼續複仇的話,平行世界裡也有長老團,而且沒了你之後應該活得還蠻好的。”
雖然有點缺德,但長老團也該感受一下什麼叫天降之災了。
那一刻她在心裡近乎冷漠地想着,如果複仇能成為以撒活下去的動力——
那就讓複仇的火焰燒上他們吧。
……而現在回憶着這一切的伊塔,在越來越劇烈的痛苦裡,感到了久違的平靜。她能感到以撒的身軀被剝離了,他大概已經死了,但是她還能思考,還能感到最後的影的觸感,冰冷,黏膩,包裹在她的皮膚外,就像他遲遲不願分開的觸摸。
以撒可能真的有皮膚饑渴症。
但是沒關系,大家都是人,誰能完全沒有心理問題呢?
在死前的最後一刻,她動了動血肉剝離的臉皮,試圖朝着面前的黑暗開口:
“……再見,約書亞。”
或許她說出口了,或許沒有。
或許他聽到了,也或許沒有。
……
疼痛和暈眩都随着一陣白色光芒一起消失了。
伊塔站在了十字路口上。
和之前的混亂不同,這次她沒有看到無法理解的東西,沒有無數碎片化的世界在她的眼前狂閃。這次是平靜的,隻有一條細細的小路,地面上甚至還鋪着一層白色的鵝卵石。
她試探着走過去。
每走一步,都有一個海市蜃樓般的世界亮起來,在她路過後又熄滅,變成灰色的霧氣。
确實是獵人世界。許許多多的世界。但她無法從那種過于耀眼的明亮裡看清太多,隻能看到模糊的人影和模糊的線條,還有細細的雜亂的聲響,就像一台台花屏了的老式電視機。
伊塔收回視線,順着路繼續往前走。
這條路會導向哪裡呢?
就在她這樣想的時候,道路的盡頭發生了變化,無數塊白色的石碑從地面上升起,層疊着,高如天空,遠看幾乎是一片起伏的白色的山脈。
……白色的山脈。
伊塔恍惚地想起了有個俄國作家寫的詩裡,詩人在瀕死的時候,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了白色的噴泉。他醒來後,聽說有人同樣在瀕死時看到了白色噴泉,于是他激動地前去拜訪,以為自己瞥見了死後世界的一角。可等他到了,仔細詢問後,他才發現那人看到的不是白色的噴泉,而是白色的山脈。
“山脈”和“噴泉”,報紙上一個最不起眼的英文印刷錯誤。
在她想到這裡時,盡頭的白色山脈開始坍塌,坍塌成無數微小的粒子。很快,粒子又重建了起來,這次立在盡頭的,是高如天空的白色噴泉。
伊塔怔住了。
黑色的虛無裡,隻有那一個白色噴泉伫立着,向上噴湧着泉水。
她忽然明白了:原來這就是一切道路的盡頭所在。
當她跨過那道邊界,當她的身體灰飛煙滅,她知道她要奔去的就是這裡。
不知道被什麼所驅動,伊塔開始拼命向前跑,雖然她沒有身體,但她用了最大的努力——一個個屬于獵人世界的塵霧在她身側亮起又熄滅,就像一盞盞燒盡的燈。
但是白色噴泉始終立在道路盡頭,不曾變近,無論她多麼努力都抵達不了。
“……喂!”她大喊着,“等等我啊!”
在她喊出來的那一刻,白色的噴泉也崩塌了,無數的白色的粒子朝着她的方向飄來,如同被風吹過來的綿綿細雨。
那些粒子越過她之後,仍舊在向後飄去,于是伊塔也跟着回頭——
那是一團橘色的塵霧。
塵霧被無數粒子構建起來,越來越清晰,也顯出了海市蜃樓一般的景觀:一顆很老的梧桐樹,夕陽下的庭院,還有一扇小小的窗戶。
那是她房間的窗戶,正對着外面的人行道。每天早上她醒來拉開窗簾時,都能看到隔壁的小孩子們蹦蹦跳跳着去上學。
“……媽媽。”季節喃喃着說。
仿佛被驚醒了,她猛吸一口氣——如果她還有呼吸系統的話,但她已經沒有了,所以她隻是發出了近乎虛幻的呼喚:
“媽媽!——我在這裡!”
轉過身,她朝着那片永恒的橘色光芒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