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顧歲寒琥珀色的眼睛不知何時轉向了她這邊,但她沒在看蔣奚。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到了很遠的地方,“……這兩人不是一夥人,或者說,很可能不是一夥人。”
她雙手交叉,将下巴放在手背交錯處:“落棋閣入夜後禁止除了當夜值守的人進閣。所以此人很有可能也是落棋閣的人。他行為拙劣,不熟悉閣裡各類要件記錄的要求,因而四下亂翻、竹簡書冊都看了個遍;他匆匆忙忙,鞋底的殘泥都沒來得及處理就倉皇而逃。”
“謝停舟說得沒錯,他有可能是為了制造聲勢,以便掩蓋他真實的目的。但還有另外一種可能。”
她猛得從座位上站起來,将書桌背後的窗戶“呼”地推開。月色從雲層後探出,照亮了院子裡的亭台樓閣,小棋子們住的學舍在這清光下分毫畢現:“此人剛來閣裡不久,很多基礎的要求還沒學,被發現後才匆匆逃往那邊。至于鞋底的泥——”
她轉過身來,看着蔣奚:“我之前一直疑惑。最近兩日雖有夜霧,卻沒有下過雨,更何況閣裡大多地面都鋪設了石闆,他上哪鞋底沾了泥?”
蔣奚頓悟:“弟子舍!一直有小棋子抱怨卧寝酷熱,所以這兩日有人在弟子舍後窗松土澆水施肥,準備買了樹苗種上,明年此時即可遮陽。此人是從弟子舍來!”
“對。”顧歲寒微笑,“而且此人為了不驚動别人,是從後窗翻出來的。他行為如此莽撞稚拙,所以我才說,他很有可能和謝停舟不是一夥的。謝停舟固然算不得什麼精明人,但這樣的同夥還是太拖後腿了。至于那一系列聲東擊西的說辭,很有可能是他進屋後看到屋裡狀況,現編的。”
蔣奚恍然大悟,可随後又不解了起來:“可……那謝将軍怎麼做到短時間來回的?”
顧歲寒冷笑一聲,反手把窗關上,大步朝着門走去:“這當然是因為——他的同夥另有其人!”
謝停舟躺在一張榻上,靜靜地看着房頂。可以看出,此處已經久無人居住,空氣中漂浮着細細的灰塵,窗棂也有了蛛網。
人走茶涼屋破敗,無外乎此。
謝停舟就那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既未更衣也沒蓋被,一雙眼睛直直地盯着上面,屋中仿佛沒有活人般死寂。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鳥叫了一聲,從樹枝上撲棱棱地起飛。床上的人像是忽然得了什麼活氣似的,原本僵硬的眼珠子轉了轉。
“阿泠。”他輕聲道,“我恐怕是有些瘋魔了。”
那名字剛從他嘴裡出口,眼角的就簌簌地流出晶瑩的淚花來。淚眼朦胧中,他喃喃道:“我不該這樣的。我總抱着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我想,你許諾過我的。你許諾過我,等北邊的事定了,咱們就一起,手拉着手遊山玩水,看世間最美麗的風景,吃遍五湖四海的珍馐。”
“我說,我現在就可以做給你吃。”他翻了個身,聲音難以自抑地哽咽起來,“你就笑着說,‘好啊,謝大廚做的,肯定好吃,我等你學會’。”
他的聲音學得惟妙惟肖。朦胧的淚光中,身穿甲胄的姑娘仿佛正坐在床邊,眉飛色舞地和他說話。他愣愣地看着,心知是幻覺,卻也怕驚着了幽魂似的,不敢大聲說話,隻是自言自語似的,向她低聲抱怨似的:“……都約好了,怎麼中途……”
說到這裡,他的淚水再也止不住,短短一句話破碎不堪,嘴唇蠕動幾次才出口:“怎麼……中途失了約啊。”
“你向來是個重諾的。小時候在學宮分開時,我問你我們會再相見嗎,你說會的。于是十年過去了,你來青城山上找我了。”他一樁樁、一件件,細數家珍,“你來時說要請我師父下山。我說我師父不行,我可以,你要不要?”
他向着虛空中的人伸出了手。幻覺中,那人一手牽着缰繩,紅衣烈烈如火,聽到他的問題時,那人漂亮的眉峰上挑,似乎十分驚訝為難似的。
他忐忑地等着她的回答,在心裡期許道:“帶我走吧,帶我走吧。”
帶我走吧,我受夠了在山上空無人煙的日子。我想像你一樣,為這世間做點什麼,哪怕是一點也好,也強過在這神仙似的山上無為清修。
那令他不安的為難沒有持續多久,她似乎很快就做好了決定:“也……不是不行?那,小船兒,你會的東西多嗎?你出師了嗎?”
她還記得叫自己小船。他的眼睛亮了,連忙拍着自己胸脯,話都結巴了:“出,出師了!但是師父不準我們輕易入世,所以……所以……”
所以……我一直在等着你來啊。
臆想出的陽光中,少女不知想到了什麼,咯咯笑了起來。也不知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她翻身上馬,叫那馬揚蹄奔向遠方。他在後面跌跌撞撞地追,看着她跑過了高山,跑過了原野,跑過了波濤怒吼的大江,跑進了錦繡升平的南都城。
他終于追不動了。他站在原地,氣喘籲籲地撐着膝蓋,高聲喊住她:“喂!”
她勒住了馬,引着馬頭叫它轉過來,靜靜地看着他,等着他下面的話。不知為何,謝停舟看着她的臉,明知那不是她的真面目,還是忐忑了起來。
他嗫嚅半晌,終于說出了口:“我貿然出山,領受了那樣高的官位,該如何說服軍中衆人呢?”
對方似乎也沒想過這個問題,為難地皺起了眉頭:“我也沒想過。你怎麼看?”
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擂鼓似的響。
他說:“要不……我們定個婚約吧。我就說我是因為欽慕你才出山的,怎麼樣?”
姬泠愣住了。他連忙結結巴巴地找補:“……我,我開玩笑的……”
沒想到她先笑了起來:“好啊。”
他已經做好了會失敗的準備,完全沒想到能得到肯定的答複。姬泠看着他傻愣愣的模樣,愈發樂不可支起來:“就是到時候去了鎮西軍,别人說你是攀了姬将軍妹夫的關系才爬上來的,可别找我算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