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要後來的姬泠回頭看當時自己的選擇,恐怕也會覺得荒唐。那一整件事從頭到尾最稱得上不幸中的萬幸的事是,宋安瀾重傷之前提出的一整個計劃還算完備,姬泠那一場埋伏堪稱功成身退。
但她也為這次伏擊付出了堪稱慘痛的代價——那個雪窩子裡有一個天晴時雪水融化留下的污水坑。衆人頂着寒風,半個身子都泡在水裡,待了半日有餘。其他男人還好,姬泠那兩天卻是月事剛結束,在雪堆水坑裡這麼一凍,哪怕她修道習武身強體壯,回去之後也足足又是腹痛又是發熱地在床上輾轉了十來天。
她在病中時,宋安瀾也漸漸蘇醒了。她昏迷時,為防姬泠不在時她忽然醒來露破綻,她身邊是有姬泠的人時刻在旁邊看顧着的。
姬泠等她醒來後偷偷找那手下過來打聽了。宋安瀾醒來之後問清楚了事情的經過,愣了一會,問了問姬泠現在的情況,然後就若無其事地出帳處理戰後收尾了。
姬泠聽手下彙報完,也說不好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揮了揮手讓手下忙活自己的去了。等整個帳子裡隻剩她一個人之後,她在榻上翻了個身,重重地歎了口氣。
故事到此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她從入落棋閣的那一刻就知道了,自己注定要做那些别人都不知道的事,再偉大的功勳也不能大肆宣揚。
如果她一直為落棋閣效力到死的話,很有可能後世史書就以“姬氏女”這樣的描述把她寥寥帶過,成為一個無功無過的貴族女。
但是,但是……
要是能被人知道就好了。
要是能像姬釀那樣,有人為她寫詩歌頌,有人贊她武德耀世就好了。
到時候整個大盛的人都會誇贊她是個于國有功、于家有榮的人。人們提起她時,不再是那個姬家的英烈女,不再是姬昀的妹妹,宋安瀾的透明人軍師,而是直呼她姬檐雨的名字,細數她的功績。
……但現下看來是不可能了。
後來和謝停舟聊天時的姬泠早就忘了那天晚上自己有沒有惆怅出個章程,反正那之後她還是鎮北軍的軍師、宋安瀾的跟班。有時候糾結太耗心力,她便會選擇性地忽視,仿佛這樣讓她内耗的事情便不再存在似的。
但謝停舟如今一提,舊日的事又湧上了心頭。她像隻被人踩了尾巴的貓似的豁然站起,沉着臉說:“不要說了!”
謝停舟還想再說:“可是……”
“我都說了不要說了!”姬泠低頭看着他,眼尾紅了一-大片,那是謝停舟第一次見到她盛怒的樣子。姬泠一字一頓道:“謝辭,你覺得說這話顯得自己特别清醒是不是,特别聰明是不是?”
謝停舟意識到自己觸了姬泠的逆鱗,徒勞地試圖解釋:“阿泠,你聽我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可話說到這裡他也詞窮了。平心而論,他剛剛那些質問姬泠的話絕對不坦蕩,其中固然有一部分是因為為了姬泠抱不平,但更多的還是因為他吃宋安瀾的飛醋已久。
但這話是絕對不好說出來的。先不提他抱着那一點小小的驕矜,不願意承認自己在吃醋;就算說了,吃姬泠同-性好友的醋又算什麼呢?不倫不類的,對誰都算不上尊重。
他一下子洩了氣,從小接受的詩書禮易的教育告訴他,作為君子,這樣實在是太有失體面了。他一面深深愧怍于自己的知行不一,一邊悄悄地瞥了一眼姬泠,卻發現她似乎也沒了脾氣似的,有點茫然地站在原地。
兩人就這樣一站一坐,沉默地對峙着。良久,姬泠說道:“夜深了,早睡。”就頭也不回地匆匆走了。
一場誰都沒有察覺到的冷戰就這樣悄悄開始了。
冷戰的具體表現是,那幾天兩個人都不怎麼見面,哪怕因為軍務的原因必須要碰頭,也盡量簡短地結束。沒有被别人察覺的原因是,這基本就是兩個人平時相處的模式。謝停舟總被姬昀一封傳音符撈去幫忙改軍陣,而姬泠則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慣了,隻要往青州的分舵院子裡一藏,沒有正當理由誰都見不着她。
當然,這場冷戰也沒有堅持多久。繁忙的軍務下,姬泠似乎很快就遺忘了他們之間那點不愉快,在某次篝火夜會之後和他正常地交流了起來。謝停舟雖然對他們的和好感到一頭霧水,但對于姬泠主動遞的台階自然是連滾帶爬地下。
不過事後謝停舟自己揣測,也猜出了一點姬泠的心事。
但其實從他的視角看,姬泠在百姓中其實遠遠不像她想象的那樣藉藉無名。甚至他與姬泠重逢的開端,便是始于那次盛大的凱旋遊行。
那是宋釀失蹤後的第二年。鎮北軍獲得了堪稱奇迹般的勝利,一位新的将星在這場戰役中冉冉升起,她有着堪稱王朝女子最為尊貴的身份,在這次戰役中做出了無數決定勝負的決定,包括但不限于早期的調兵遣将,中期埋伏奇襲的神來一筆,還有後來鄧飛英重傷之後穩健的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