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實追問過姬泠很多次,為什麼甘心留在宋安瀾身邊,用一張假的面孔,頂着不能為外人道的身份,給一個或許也算不得非常看重的朋友做事呢?
姬泠每次聽他這麼說,都會驚異地睜大眼睛,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你說什麼啊,我學的落棋閣的本事,自然就該做落棋閣的人做的事。領兵打仗安瀾比我更擅長,那自然就應該叫她做,我做好我能做的事不久可以了嗎?”
“至于朋友……”她說到這裡,臉上終于顯出一些落寞來,“其實安瀾就算很好的朋友吧?我将她看得很重,但不應該要求她也像我對待她那樣擁有在她心裡同等重要的地位,不是嗎?”
那時她會看着謝停舟的眼睛,希望從他那裡獲得肯定的回答。謝停舟看着那漂亮的、杏核似的眼睛,明明知道那雙眼睛的主人總是很擅長用各種無所謂的話語忽悠他,讓他為她放心,卻還是沒忍住點了點頭,低聲說:“是。”
說這話時他的喉嚨口像塞了一團棉花一樣,堵住了其他沒有訴諸于口的話。
其實姬泠說得很對,人不應該要求對方能回報自己同等澎湃熱烈的感情,謝停舟也清楚這一點。
但他還是忍不住想去要求。他每每看到姬泠為了宋安瀾的事牽腸挂肚,他心裡就忍不住嫉妒得發瘋。
姬泠得到了他肯定的答複,似乎也微微松了口氣:“安瀾她……”
接下來的話謝停舟已經聽過很多次了。姬泠會說宋安瀾其實已經很好了,她心裡也把自己當做了很重要的朋友,計劃過以後一起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歸隐……總而言之就是說一堆宋安瀾的好。
他、她,還有宋安瀾,明明他們在同一個學堂裡長大,最後卻因為道不同而分道揚镳。結果命運兜兜轉轉,最後讓宋安瀾和姬泠在同一處效力,他最終還是在時間上輸給了這個其實稱不上敵人的敵人。
他深吸了一口氣,反複安慰自己,阿泠已經與他有了婚約,等明年挑好良辰吉日就能完婚;阿泠和宋安瀾之間隻是知己之情,和他不一樣……
他已經用同樣的理由安慰過自己很多次了。但記憶中的最後一次,這個理由沒能安慰住他,讓他沖口而出打斷了姬泠的話:“不是的。”
姬泠的話被打斷,愣了一下,卻也隻是軟下聲來,好聲好氣道:“怎麼啦?又不是了。”
謝停舟幾乎是咬牙切齒道:“宋安瀾要是真把你當真心朋友,就不應該把你的軍功攬在她身上,讓你一個人背負吃閑飯的罵名。”
他說到這裡姬泠微微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解釋,卻被謝停舟加重語氣強硬地打斷了:”我說的不是平時那些小事,我是說宋釀失蹤後那一場,明明是你帶的隊埋伏,重傷了鄧飛英,為什麼最後功勞和聲望還是落到了宋釀身上?她什麼都沒做,卻平白得了功勳,哪有這麼占便宜的事?”
這話在他心裡已經盤桓了許久,爛出了瘡、淬出了毒,因而他說出後竟有些難言的暢快。可一時的暢快後他又有些後悔了——他這話幾乎已經是明着挑撥離間了。
他面上裝得強硬,卻是偷偷觑着姬泠的神色。可她卻也并不像他以為的那樣生氣,神色有些動搖,嘴上還是在替宋安瀾解釋:“那次我也是沒有辦法……釀姐失蹤,安瀾又被流矢傷了。我在軍中又沒有什麼好名聲無法服衆,這才借了安瀾的身份……”
“你為什麼在軍中沒什麼好名聲?”謝停舟一針見血,“還不是因為平時你總是在幹落棋閣的事,有什麼意見也是背後給宋安瀾,才導緻所有人都以為你不務正業?說到底,宋安瀾她要是真心為你好,為什麼不把能說的你做的事說給外人聽?”
是的,外界廣泛傳聞的宋安瀾的成名之戰,其實不全是宋安瀾的功勞。
北周大軍剛剛來犯時,她就定下了在學窩裡埋伏的計劃,但是還沒等實施,她就在亂軍中受了重傷。一道帶着毒的流矢從背後穿過了她的肋骨,隻要再歪兩寸,她就沒命了。
即便如此,宋安瀾還是陷入了極深的昏迷。當時就在她身邊的姬泠立即封-鎖了消息,以免引發軍心動蕩。鎮北軍的所有人都以為宋安瀾隻是受了輕傷,隻要将養片刻,很快就能回到沙場。
少數的幾個知情-人都是姬泠自己在軍中的心腹,連被叫來治傷的醫師都是落棋閣自己的人。姬泠坐在宋安瀾的床邊,看着這一屋子等着自己發出指令的人,手心裡全是冷汗。
她幼時在父母的要求下習武,父母死後在皇帝的指點下入學習文,後來又被現在的師父點走學白棋,出師後還是在張首晟手下做事,偶爾按照宋安瀾的要求幫忙提供信息。雖說名義上也算是一方信息網的頭頭,但實際上很少脫離比自己更有能力的、亦或是更有魄力的人的指揮。
若論她幹過的最叛逆的事情,隻有一件因為長期處于顧歲寒的壓制下在白棋裡出不了頭,頂着張首晟的勸阻轉去了當時人才不算多的黑棋。但要細究這一行為背後最為本質的動機,那還是因為從小父母和她自己都對自己要求過于嚴苛,導緻她完全不能接受自己總被顧歲寒壓一頭的事實。
這是她第一次在完全沒有他人幫助的情況下獨立做出指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