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着牙等這陣疼痛過去,扶着床邊的小幾站了起來。似乎是因為宋禮此次來上林苑的決定比較匆忙,宮人也沒來得及打掃幹淨各個角落,這小幾的邊上積了一層灰,全都沾到了顧歲寒手上。
她盯着自己的掌心。灰黑的印記之下,是縱橫交錯的好幾道舊傷疤,連她自己都說不出那是什麼時候、被什麼所傷的。
看着這些傷,不知為何,一股熱流漸漸在她心底流淌,那種飽脹的、酸澀的感受叫她幾乎落下淚來。
的确,她不記得很多事。前路也很渺茫,眼下的問題也有很多。周圍的人似乎也不可盡信,人心如深海,其下皆為陷阱。
可她明明有能力。她有刀,有劍,有足以傍身的武藝。
那她為什麼不去試試解決呢?
她再次朝外看去。沈和正似乎已經睡了,那窗黑了下去。她看着那間屋子,心裡似乎忽然有了無窮的勇氣。
她披上了外衣,身形如一隻雨燕,輕巧地掠出了窗外。
上林苑的另一側,謝停舟吹熄了蠟燭,坐到榻上,卻并沒有着急躺下入睡,而是伸出左手,緩緩掐算了起來。
白天他一直未曾離席,卻也将席間所有事盡收眼底。他坐的角度不佳,看不見顧歲寒藏匿的那棵樹,卻也從宋安瀾的行為把事情經過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不同于顧宋二人同沈和正正面交過手的謹慎,他對沈和正反而有種初生牛犢不怕虎般的無畏。他在青城山間長大成人,曾親眼見過自己的師父因為一次失算差點走火入魔。自那之後他就明白,人算終有盡時,沒有人可以算無遺策,也沒有人可以手眼通天。
自幾日前,忽然有人通知他沈和正要出使南盛,他心中的疑惑就到了頂端。
他雖然駐軍西南,對北疆戰況也不是全然不知。有時冬季北疆戰場繁忙,還會請他過去參謀一二,那也是一年裡他為數不多可以和姬泠常常并肩的時光。
由于姬泠最主要的工作不在軍中,也不能為外人道,所以很多鎮北軍将士對她這個“吃白飯的”是頗有微詞的。
将士們是這麼說,但姬泠真正的功績,宋安瀾、謝停舟他們卻是清清楚楚。尤其是謝停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姬泠會把自己基于落棋閣收集到的一些信息而産生的推測講給他聽,而謝停舟總是樂于充當這個傾聽者。
關于沈和正,他們曾經有過很多争論。因為師父的原因,姬泠對沈和正總是比較恐懼,而謝停舟卻不這麼認為。
他總是說:“倘若沈和正當真那麼無所不能,北周不早就稱霸天下了?”
姬泠便會無奈道:“古蜀有諸葛孔明,也未見得一統天下啊。有才華的人能否施展,也是要看主君的。”
那時北周的皇帝還是小太子他爹。的确,這位老皇帝堪稱剛愎自用,手腕也相當了得。據說他和沈和正曾是師兄弟,但傳言不知是真是假。
謝停舟就會反駁她:“别的不說,假如沈和正真如你心目中那樣厲害,落棋閣在北疆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順遂。”
的确,倘若沈和正當真那樣算無遺策,他就應該能料到落棋閣在北邊的一些小動作。可事實是,除了過分接近他本人的一些行動,落棋閣在北周跟歸雁台打得可謂是有來有回,各有折損,而并非是一邊倒的局面。
姬泠似乎并不這麼認為,可她一般也不願意和他多争執,一般話說到這份上就會放棄,兩方各自“鳴金收兵”。
時至今日,和他讨論這些的女子早已随風遠去,北周的局勢和現在也大不相同,但沈和正的地位似乎還是沒變。但這個看法被這次突然的出使改變了。
之前沈和正從未替北周抛頭露面過,他就如同一個背後的陰影,暗中引導着國家的發展。但這次不同,他第一次站到了明面上,替自己的國家辯論,白天他全程旁聽了他在席間的言論,他就好像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使臣,提出條例、論述好處,向宋禮證明北周的友好與誠意。
這不合常理。他為什麼突然變性了?
他的大拇指在指節間逡巡,但毫無章法。現狀脫出了他的掌控,可他沒有頭緒。
假如阿泠還在就好了。
正想着,門扉忽然被輕輕扣響。門外傳來顧歲寒壓低的聲音:“顧将軍,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