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剛剛結束了一班巡邏,懷着一顆有點雀躍的心回到了營地,宋安瀾卻告訴他姬泠已經出去了。失落之下,他打聽了一下她出去時大概的方向,就信步走了出去。
不知是心有靈犀還是那天他運氣好,沒走出去半裡地,他就在一處破敗的村莊看見了房頂上的她。聽見腳步聲,她回過頭來,見到是他也很吃驚。她沒問他為什麼過來,而是笑了笑,揚了揚手裡的酒壺:“一起來嗎?”
鬼迷心竅似的,他渾渾噩噩地上了房頂,坐到了她旁邊。那天她穿着閣裡統一派給黑棋的黛青色便衣,頭發長得有點長,紮成馬尾後還能到半腰。他在房頂上走獨木橋似的歪歪扭扭,差點一腳踩到她垂在後面的頭發。
這一腳把姬泠逗笑了,反而讓他不好意思起來。他賭氣似的用肩膀輕輕頂了她一下:“怎麼一個人跑出來了?我還想着回營找你呢。”
“怎麼,我要幹什麼還要和謝将軍禀告嗎。”姬泠開玩笑似的輕輕打了他肩膀一下,把手中的酒壺放到兩人中間,平底的酒壺在半圓弧的瓦片上穩穩立住了,“來嘗一點嗎?用北地的果醬加水兌的酒,不怎麼醉人。我今晚還有事,不能多飲。”
她的語氣不對。謝停舟微微側身看着她的臉,問:“怎麼了?你平時不喝酒的。”
“沒怎麼,”她别開臉去,“閣裡有點事情,不打緊。我隻是去界碑那邊逛了一圈,看了看大結界,和父親母親聊了聊。”
大結界是伫立在盛周之間的邊界線上的一片結界,從東到西蜿蜒數千裡。這結界能過人,但是不能過“氣”。
周朝多魔修,魔修依靠人心中的惡念修煉。人無完人,所以魔修的修煉速度往往遠遠快于需要清心寡欲、破立自身的盛朝修士。不僅如此,魔修修煉時會産生一種“濁氣”,“濁氣”會使盛朝修士修煉時不再心如明鏡,修煉大打折扣,時間長了還會影響平民百姓的健康。
盛朝南退之後,急需休養生息,所以建立結界篩除北朝濁氣迫在眉睫。那時謝停舟的師父無有大師還沒有歸隐。他帶着自己的幾個弟子勘探山川,最終畫下了大結界的陣型。
這陣型由數個小陣組成,小陣利用山川靈氣自然運轉。但最後合陣時無有大師卻犯了難——有幾處小陣之間彼此相距太遠,用草木靈氣鍊接過于勉強。落陣的吉時迫在眉睫,無有大師沒有辦法,就返回朝中找先皇宋雲起說明了難處。
先皇聽說之後,忙召集手下的幾位将領和謀士商量對策,這其中就有姬泠的父母。這對伉俪在宋雲起還是個皇子時就與他交情頗深,在宋雲起麾下征戰十數年。聽聞了這件事,姬父提出,前朝曾有修士生祭陣法來穩固陣法的先例,不如如今就讓他夫妻二人一試。
“其實我至今都太明白他們二人是怎麼想的。”姬泠深吸了一口氣,“當時他倆說完要生祭陣法的話,今上就立馬阻攔了。他倆居然私下聯系了無有大師,當夜就奔赴邊境以身飼陣,抛下了我和我兄長,兩個不到十歲的孩子。”
“我實在無法理解這種堪稱着了魔一般的獻身。”
謝停舟不知道怎麼安慰她,隻好微微攏住了她的後背。
“不過我現在好像也能明白了一點了。”姬泠搖了搖頭,“小時候他倆對我要求嚴苛。我胎裡弱,據說生下來跟個瘦猴似的,他倆也沒因為這對我寬容半分,說什麼人生于天地,當報于家國,文治武功沒讓我落下過。”
“我那麼大一點,知道什麼家國。”姬泠哼笑了一下,說不好是嘲諷還是悲傷,“小時候我順着顧梅臣的路子追,因為他倆說要我以她當榜樣,後來我也能上戰場了,或許也立下了一些功勞吧,漸漸地覺得似乎也不負他倆的教導了。”
她偏頭看向了謝停舟:“不過今天……我忽然有點覺得,這一切都有點沒意思。”
她話說得含糊,謝停舟沒能完全聽懂,但是他知道再追問下去可能就是落棋閣自己的密辛了,所以聰明地沒有再追問。他換了個方向問:“為什麼沒意思?”
這個問題似乎難倒了姬泠。她歪着頭想了很久,忽然一撂酒壺大笑起來:“這誰知道呢!可能是以前眼界小吧,心也狹窄,眼睛裡老裝着那點事不放,我父母,還有顧梅臣,他們的一點小事、一句話就夠我糾結好久。今天忽然覺得,這些又算得了什麼呢!”
說完她就站起來,跳下了屋頂,把不擅武功的謝停舟扔在了後面,背身揮了揮手,聲音擱這風雪遙遙傳來:“……人生一世,都算不了什麼!”
那天她到底想通了什麼,謝停舟至今都不知道。他倆雖然訂了婚,但畢竟隻是他一廂情願更多,許多事情,他探聽起來是沒有資格的。但是從兩人幾次的交談裡,他人的描述中,他聽聞這位顧執棋是一個驚才絕豔,功勞赫赫的人。可是如今看來,她臉色蒼白,身形瘦削,看起來也并沒有傳說中那樣神通。
他忍不住為姬泠感到不值當——原來隻是這樣的一個普普通通的、沒有三頭六臂的人,就可以成為另一個本應意氣風發的人大半生的心魔了嗎?這也太荒謬了。
顧歲寒不知道對面的人談笑間心裡轉過了這麼多小九九,隻是覺得這人把她叫來又不說事,于是講茶盞輕輕放下提醒道:“謝侍棋。”
謝停舟這才想起來今天的正事:“今日在下尋執棋過來,是來商量阿泠一案具體應當如何着手的。”
說到這裡他觑了一眼顧歲寒的神色,見她并沒有什麼抗拒的表示,不由得放下一半心來:“解鈴還須系鈴人,阿泠一事起于姬漓公主的檢舉,我打算從公主處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