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師傅,”她有些焦急地看着他:“除了您,我不知道還能去找誰了。”
程月螢的聲音有些大,旁邊店鋪下班的店員好奇地看過來。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梁灼安撫性地抱了一下程月螢的肩膀,問劉翰東:“劉先生,方便的話我們就近找個包廂聊一下,可以嗎?”
劉翰東放下手裡的筆,神色複雜又怅然,仿佛被歲月扯回某個早已塵封的舊夢,“好吧,等我一會兒,我關店。”
劉翰東帶他們去了附近茶樓的雅間,程月螢被梁灼牽着手,坐在他對面。
劉翰東隻微微低着頭,像在思索什麼,等服務生退出門,沉默才被打破。
“他那會兒,才十七八歲,從老家過來,買完車票手裡連租房子的錢都沒有。”
劉翰東歎了口氣,目光微微發沉,“我那時候店還在别的地方,一共才兩個人手。他挨家挨戶敲門,來到了我這裡,說自己能吃苦,我收了他。”
“阿升年輕的時候人機靈,也踏實肯幹,那會兒整個珠三角治安都不好,晚上需要人睡在店裡,他年紀最小,其他店員總找借口讓他輪班,他也不惱,鋪蓋一卷就睡地闆,真的是吃過苦的。”
“那……他當時和我母親是怎麼認識的?”程月螢問。
“清茹啊……”劉翰東微微一笑,“小姑娘來這邊讀書,有一天陪同學來改戒指,看到阿升了,阿升那張臉你也知道,得小姑娘喜歡,後來就經常看到清茹自己來我們店門口。”
“後來他們在一起了?”程月螢輕聲問。
“沒有,阿升總拉着臉把她往外趕呢。”劉翰東搖搖頭,“我們一開始也奇怪,覺得他是不是傻:你一個打工仔,人家一個大學生看上你了,你還拿起喬來了。”
“後來有一次一起喝酒,喝多了他在那裡哭,說自己和清茹是一起從孤兒院長大的,從小東西就不夠吃,清茹瘦瘦小小的,誰都搶不過,她叫阿升哥哥,阿升就幫她搶吃的。”
程月螢聲音一片澀然,“他跟我說過……我以為都是假的。”
“阿升跟你說過嗎?”劉翰東有些意外,“那他有沒有說後來的事情,後來有人看清茹乖巧,想要領養她。阿升舍不得,從中使了壞,後來聽到清茹跟院長哭着說想讀書,阿升覺得沒法面對她,就從孤兒院跑了。”
故事在這裡有了岔路口。
人總是習慣美化自己,即使是日記也不可信。
程月螢想起程譽升說的話,他說自己先被領養,越清茹舍不得他,所以他沒走,長大後打工掙錢供她讀完大學。
她感覺到一股荒謬的笑意,“清茹……我媽知道這件事情嗎?”
“應該不知道吧,”劉翰東搖搖頭,“她還把阿升當成小時候幫自己的小哥哥,想對他好,但是越這樣,阿升可能越愧疚吧,就想推她走。”
“但是後來,”說到這劉翰東的眉頭皺了起來:“後來他就變了。”
程月螢心口一顫。
劉翰東的指尖在茶杯沿輕輕摩挲着,像是在整理模糊的記憶,“起初他也還老實,掙了點錢就給我買根好煙,年輕人學東西快,還幫我照看賬本。但我記得很清楚,有一天,他突然跟我說想出去‘跑點别的’。我問他跑什麼,他支支吾吾不肯說。我心裡就開始犯嘀咕。”
“後來呢?”梁灼插了一句。
“後來阿升選了一條更快的路,同行告訴我說,在珠寶交易所那邊看到他混得挺熟。”劉翰東頓了頓,“那會兒交易所才剛成立沒幾年,很多東西還不規範。有些内地人拿着黑錢急着洗白。買金器、寶石,再通過珠寶拍賣或回購渠道轉換成港币或外币,繞開審查。阿升不知怎的搭上了線,賺到了第一筆大錢。”
說到這,他眉眼裡有些難掩的惋惜與擔憂,“我勸過他,我說這路不好走,你一個毛頭小子,懂什麼叫洗錢嗎?那不是你能碰的。他表面答應得好,轉頭就不見了人,嘴上叫我一聲師父,心裡早就飛遠了。”
程月螢低着頭,手指緊緊絞着衣角,嘴唇發白:“然後他開始和我媽媽交往,對嗎?”
“是啊。”劉翰東點頭,“剛開始他還躲着清茹,嘴上說對不起她,不配。但人有時候一旦嘗到錢的甜頭,就會慢慢把心裡那點‘不配’和‘愧疚’掰碎了吞下去。後來啊,我也看開了,他偶爾回來店裡,煙一叼,笑着對我說:‘師父,你當年不是也想開分店嗎?我現在有錢,能幫你幹這個。’”
“您沒答應。”梁灼說。
“我當然沒答應。”劉翰東冷笑一聲,“他的錢怎麼來的,我心裡清楚。那不是正道的錢,我拿得安心嗎?而且他自己也清楚,他不是來幫我,他是想讓我替他洗白。”
他擡頭看了一眼程月螢,語氣微頓:“那時候我也看出來,他對你媽媽的态度變了。有時候帶她出去吃飯、買衣服,倒也大方,可那份心……不再像以前那樣單純。”
“有一次他回來找我,眼睛都是紅的,說清茹懷了他的孩子,清茹很害怕,不知道怎麼辦。我當時一聽就急了,我說你這不是坑姑娘嗎?他說會負責任的,他們已經去扯了證。可我看他那天眼神,就覺得他不是因為責任去結婚的,而是因為恐懼。”
“恐懼什麼?”梁灼問。
“恐懼自己走得太遠了吧。”劉翰東長歎,“那時候港島還沒回歸,可是消息已經放出來,說回歸以後會加強金融監管,到時候很多之前的暗道都要封。阿升急了,覺得得在那之前翻身,徹底脫離底層。可那時候他在内地混得太深,太多人知道他手腳不幹淨。你知道他怎麼說嗎?”
他看向程月螢,眼神帶着複雜的憐惜與痛惜,“他說,‘我得走了,得去港島。清茹懷孕也好,正好給我個理由帶她走。’”
劉翰東收回視線,語氣忽然有些沉重,“你母親在港島過得并不快樂吧?”
程月螢胸口一窒,幾乎無法呼吸,越清茹在港島有過短暫的快樂,被那張老舊相片捕捉,在那裡,越清茹想好了要給她起的名字。
她那樣期待女兒的出生。
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倉促地回到自己出生長大的小城,把結婚證塗得不辨面目,孤獨地把自己撫養長大。
這些後來事劉翰東不會知道,自己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他就那麼走了?”她聲音發啞。
“走之前來找過我一次。”劉翰東望着窗外灰藍色的天幕,“帶着清茹來跟我吃了一頓飯。阿升去結賬,清茹很小聲地跟我說:‘劉叔,我有點兒怕,我不想去。’”
“甯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我是個外人,也不好說什麼。”
劉翰東輕輕道,“你媽媽是個好姑娘,她沒有做過錯事,隻是她一直信錯了人。”
茶樓的燈影搖曳,隔音門外隐隐傳來服務員的走動聲,房間裡卻靜得像另一個世界。
程月螢坐着,一動不動。
梁灼握着她的手,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她掌心的骨節,像是在默默安慰。
“她就沒有……想過離開他?”程月螢啞着聲音問。
劉翰東看着她,神色忽然有些難辨。
“想過。”他說,“但她舍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