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之前,時間過得很慢,每一天對越螢來說都難熬,但又都重要。
隻是她對于除越清茹之外的人來說,沒有那麼重要,所以在媽媽走後,越螢從來不覺得成年這一天是多特别的一天。
老師當然是關心她的,雲姨也幫過她,但是大家都各自疲累、各自奔忙。越清茹走後,她又是一個人。
為什麼在她已經習慣了一個人之後,生命裡要突然出現這麼一個人。
多突兀,她想,我對這個城市有沒有歸屬感、生活在這裡有沒有安全感、有沒有一刻感覺到快樂,連我自己都覺得不重要的事情——對你來說……竟然是重要的嗎?
為什麼直到在十八歲的第一天才讓她知道有這麼一個人,在十八歲的第一天就要結束的時候,在她早就下定決心要利用他之後。
她沒來由地感覺到又難過、又委屈,一直以來壓抑的痛苦好像終于找到一個出口,各種突如其來的飽脹情緒積壓在胸腔發酵,太過複雜,幾乎讓她感到憤恨。
為什麼這麼晚。
從十八歲的第一天,就快要結束了。
越螢怔怔地看着梁灼。
“為什麼又哭了?”
梁灼輕歎一口氣,指尖在越螢眼下輕觸,帶走了一滴眼淚。
濕潤的觸感被夜風一吹,很快就消失了。
梁灼卻像被燙到了一樣,收回指尖,攥進掌心。
她哭了嗎?越螢一愣,擡手去摸自己的臉。
眼睛像壞掉的儲水容器,淚水不停地從眼角溢出來。
為什麼?
為什麼會哭?她明明不是愛哭的人,上次落淚,還要追溯到那次在梁灼面前半真半假的示弱,她故意用淚水來給自己的話增加一些分量。
那這次是為什麼?
她迷迷糊糊地意識到一些自己不想承認的可能性。
梁灼表情難得有些無措,手忙腳亂地幫越螢擦了擦眼角,可是眼淚越來越多,擦不完。
他實在受不了越螢流着淚看向自己的眼神,隻好有些無奈地歎口氣,用手捂住了越螢的上半臉。
“不要哭了,我隻是……不知道該怎樣才能讓你開心一點。”他低聲說:“本來以為能給你驚喜,如果我的行為冒犯到你,對不起。”
梁灼想,難道是因為從見面到現在,她對自己說過太多的“道歉”和“對不起”。
所以他總要一點一點還回去?
“沒有,我很開心。”越螢的臉太小,被梁灼的手一遮,隻能露出精緻的鼻尖和下颌,因為在哭,聲音聽起來悶悶的。
“确實,我很長時間都覺得自己漂浮在半空中,生活在巨大的荒謬裡……或者說像一個誤入真人秀片場的路人甲。這個城市很好,漂亮、繁華、生機勃勃,但是這裡的人或者事物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所有的一切都像《楚門的世界》一樣,是他人提前設置好的布景。”
“但是,如果她以前到過這裡,而你現在也在這裡……”
“那這個城市對我來說就有了意義。”
不多,但足夠她過活。
“我現在也在這裡?”梁灼低聲重複。
“嗯,”越螢把梁灼的手拉下來,看着他一字一句語氣鄭重地重複:“你在這裡。”
梁灼跟她對視幾秒,偏過頭笑了。
他這才松一口氣,放下心來,重新把越螢的手回握住,說:“謝謝你。”
如果可以,“謝謝”也要一點一點還回去。
-
同樣的一段路,下山明顯比上山更難走,越螢拉着梁灼的手,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邊。
山上起了霧,路有些滑,越螢把他的手牽得更緊了一些。
梁灼故意逗她:“不是不怕黑嗎?”
越螢沒回答,隻是捏了一下他的手。
隔着重疊的樹影,遠遠望見庭院門前的燈光時,她才說:“今天很開心,是真的很開心。”
梁灼也捏一下她的手,意思是:知道了。
這會兒太晚,燈光已經全亮了起來。
大門前站了幾個保镖模樣的男人,正蹙眉往山路上打量,等看到兩個人慢悠悠地出現在視野裡,才松了一口氣,視線不着痕迹地瞟過兩人交握的手。
看到人多,越螢本能地想抽回手,卻被梁灼握緊了安撫道:“沒事。”
梁灼這才轉頭問:“怎麼了?”
為首的男人畢恭畢敬沖他微微鞠躬,才回答道:“太太和先生聯系不到您,擔心出事,就查看了芯片定位,現在正在過來的路上。”
上山時擔心短暫的獨處被打擾,梁灼特意開了飛行模式。這會兒拿出手機,數不清的來電和信息一起湧進來。
梁灼面色陰郁地看了幾條信息,“知道了,這就給他們回電。”
梁灼帶着越螢穿過花園,突然聽到她問:“你爸爸媽媽要過來嗎?”
“能聽懂粵語了?”梁灼笑着問,“進步好快。”
“隻能聽懂一點點,”越螢說:“我先回去吧,讓保镖送就可以,我回去後會給你發信息的。”
“怕生?”
越螢點點頭,她不應該在這種場合跟梁灼的父母見面,她沒有立場,也不知道該如何應付。
“不用,你先去泡個澡,今天走路太多,要好好休息一下。”
梁灼招手叫過一個女傭,囑咐她帶越螢去二樓的房間:“如果不想跟他們碰面,就等我應付完他們再下來。”
女傭帶着越螢上到二樓,推開一間卧室的門。不同于庭院裡其他地方的開闊明亮,這間卧室的裝潢偏冷峻。
房間的主人似乎不允許任何不必要的東西存在,深灰色調的牆壁上沒有一點裝飾,床邊孤零零地站着一個落地台燈,沙發旁的矮幾上扔了幾本書,并不是客房的布置,有很淡的生活痕迹。
越螢轉過頭問女傭:“這是……梁灼的卧室?”
女傭點點頭,用生澀的國語回答她:“除了先生的卧室和傭人房,這裡沒有其他的卧房。”
她打開卧房的浴室門,給越螢放好水,拿過一套換洗的衣服,就撤了出去。
月光透過巨大的玻璃窗灑進來,偌大的庭院,梁灼卻隻為自己留下一間卧室,斷絕其他人在這裡留宿的可能。這種做法,幾乎是完全将自己從外界與他人隔離開來的狀态。越螢想象不出這種極端的生活方式背後,可能承載着怎樣的情感和決絕。
越螢發了一會兒呆,把臉埋進溫熱的水流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