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月螢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是禾城二中,她曾經的母校。
“那個電話,”梁灼問:“是真實的嗎?”
“什麼電話?”程月螢有些摸不着頭腦,“你說清楚一點。”
“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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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城的老房子程月螢不怎麼回來住,請了人定期打掃,整體還算幹淨。
但是把防塵罩揭開換床品的時候,梁灼還是打了好幾個噴嚏。
程月螢從包裡拆了個口罩遞給他,“豌豆王子啊你,這點兒灰塵都過敏。”
梁灼臉色很臭,但是沒有反駁。
戴着口罩還是不行,梁灼一直不停地打噴嚏和咳嗽,口罩上方那雙漂亮的眼睛裡波光粼粼的,全是生理性淚水。
程月螢跟他對視了一會兒,特别沒辦法地說:“走吧豌豆王子,去住酒店。”
禾城沒什麼高檔酒店,梁灼這個人又挑剔得很,轉來轉去,程月螢勉強找了家如家。
前台問:“要大床房還是雙床房?”
程月螢說:“大床房。”
旁邊的梁灼立刻轉過頭看她。
對着梁灼明顯想多的眼神,程月螢解釋道:“我等會兒回家住,你先休息,明天我來找你。”
“不行,”梁灼又抓住她的手腕,轉頭對前台說:“換成雙床房。”
程月螢進電梯的時候特别無奈,說:“你先放開吧,我現在總不至于從電梯裡飛走。”
梁灼這才放開手,但是眼神一錯不錯地盯着她。
顯然程月螢在他這裡早已信用破産。
進了酒店房間,梁灼還是在咳嗽。
禾城的倒春寒特别嚴重,他出了航站樓就吹了冷空氣,再加上前面那一遭灰塵過敏,這會兒咳嗽得有點兒停不下來。
程月螢指了指衛生間:“你先去洗個熱水澡,我給你叫個抗過敏藥。”
梁灼站玄關那兒不動。
程月螢無奈地說:“我不走,行了吧,我還指望你把手機給我呢。”
梁灼這才開始脫衣服。
風衣、領帶、西裝、襯衫……
他解開西褲褲鍊的時候程月螢“唉”了一聲,無奈地說:“你能不能注意點兒,我這一擡頭吓一跳。”
“你又不是沒見過,”梁灼冷冷地看她一眼,拿着浴袍走進洗手間。
洗手間就在玄關旁,洗澡的過程中他聽到離門邊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和房門打開的聲音。
梁灼閉着眼,溫熱的水流從他臉上沖刷過去。
他心想:果然。
梁灼裹着浴巾吹完頭發走出來的時候,表情有些錯愕。
程月螢竟然沒走。
她正坐在窗邊沙發上用手機回郵件,桌子上放了盒氯雷他定和一瓶擰開的礦泉水。
看到他出來,程月螢把手機一丢,示意了一下:“你先吃藥吧,我去洗澡。”
說完就從衣櫃裡拿着浴袍走進了洗手間。
梁灼站在原地沉默了一會兒,才把藥吃了。
好苦。
禾城沒有機場,梁灼從港城飛了三個半小時到省會,又從省會坐車到禾城,一路舟車勞頓,他也有些累了。
吃完藥靠在床頭,梁灼想着,原來這條路走起來這麼辛苦,這麼長。
思緒漸漸慢下來,他又想,等程月螢洗完澡,一定要質問她。
但是五年來,他積攢的想問的東西實在太多了,一時間沒想好該先問什麼。
往日困擾他的睡眠障礙好像在見到程月螢這一刻就失去了威力。
在隐約的水聲中,梁灼感覺到神經緊繃太久後難得的放松,和某些由安全感帶來的困意。
大腦像鏽住了一樣,想着想着就不會轉了。
梁灼昏昏沉沉睡過去。
這一覺就睡到了次日兩點,他被前台打來問是否要辦理續住的座機電話吵醒,頭痛欲裂。
梁灼咬着牙起身,發現自己挂在衣櫃裡的衣服口袋被翻過了一遍。
他簡直要被氣笑了,還好他留了心,沒把程月螢想要的舊手機帶在身上。
在床邊坐了一會兒,梁灼梳理了一下思緒,勉強把氣壓下去,給程月螢現在用的号碼打電話。
“嘟嘟”兩聲過後,電話被人挂斷。
還挺警覺。
他明明用的是内地的新号碼。
梁灼也不生氣,慢條斯理地開始編輯短信:“女士您好,我是如家酒店禾城南街店的工作人員,昨天和您一起入住的先生剛剛被急救車送去了醫院,請您回個電話,情況緊急。”
短信發送成功。
過了幾秒,号碼撥了回來。
程月螢的聲音響起來:“人現在怎麼樣了?”
聽着還真有點兒着急。
梁灼這次是真的被氣笑了,他咬着牙:“你還知道擔心我。”
“……”沉默幾秒,程月螢也笑:“我就知道一片安眠藥和一片抗過敏藥不至于,你沒事就行,挂了啊。”
再打過去,已經被拉黑了。
梁灼在床邊坐了一會兒,打電話讓助理送衣服過來接他。
退完房出門,他第一次看到日光下的禾城。
這是一座在某種意義上被放棄了的小城,地方債務高企,土地财政失靈,新城區和舊城區密不可分的糾纏在一起,四處可見停工的爛尾工程。
程月螢在這裡長大。
助理坐在副駕,轉頭跟他彙報今日的接洽詳情:“……校舍翻新和獎助學金的細則都已經談妥,合同沒有更改,校方說下午就可以拿去會簽。”
梁灼的頭還是有點兒疼,臉色很不好看,“好。”
“程小姐當時的老師還在禾城二中任教,”助理補充道:“您想見一面的話,我可以安排。”
車開進禾城二中的時候,有幾個班級正在操場上體育課。
小孩子們好奇地跑過來圍觀豪車,被前來接人的校領導驅趕開了。
車門打開,來人都有些好奇地看着這個大手筆做慈善的年輕人……年輕得有些過分了。
矜貴到看起來有距離感,卻教養極好,完全感覺不到倨傲。
趙磊在課間進到辦公室,看到眼前的陌生男人時也是這個感覺,他已經快要退休了,但還是下意識對面前的年輕人用了尊稱,問:“您是?”
男人站起身同他握手,“趙老師,我是程月螢的朋友,您還記得她嗎?”
“程月螢……”趙磊愣了一下,“你是說越螢嗎?”
“是的。”
趙磊再看他時就帶了點兒笑:“阿螢啊,怎麼不記得,我以前班上的小孩兒。”
梁灼點點頭,問:“她轉學走那年,給您打過一個電話,您還有印象嗎?”
“越螢從禾城轉走……”趙磊皺着眉思考了一會兒,搖搖頭:“好幾年了,都五六年了吧,這個我還真想不起來,不好意思啊。”
“沒關系,”梁灼笑笑:“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
離開時,梁灼的手機裡多了一張程月螢以前的照片,是趙磊帶着他去檔案室找出來的。
“阿螢這個小孩兒很聰明的,難題一點就會,好多任課老師都跟我誇過她。就是整天心事重重的,看着就特别累。”
趙磊從檔案簿裡翻出屬于她的那一頁,歎了口氣:“不過說到底,也都沒辦法。”
講到這兒,趙磊才想起來問:“阿螢現在過得怎麼樣?她是個特别聰明的孩子,當年的事情鬧得挺大的,沒耽誤她的學業吧。”
“勞您挂心,”梁灼盯着程月螢的證件照,低聲說:“她現在過得很好。”
這個時候她身份信息裡的名字還叫做“越螢”。
照片上的越螢不像梁灼過去熟悉的任何一種神情。
梁灼的印象裡程月螢總是在笑——不管是什麼意味的笑。
但是照片上越螢不笑,就連盯着鏡頭時都皺着眉,黑白分明的一雙眼裡沒什麼情緒,看上去對整個世界都不耐煩。
很累。
這時候她多少歲?
梁灼站在禾城二中門口時,才發現這裡到程月螢的家是一道直直的馬路。
正值放學時分,穿着校服的學生騎着自行車在這條馬路上穿行,笑談聲随之響起。
青春無敵。
她以前也是這樣嗎?
還是像照片上一樣,疲憊、空洞、面無表情。
重複着一天又一天的日程。
直到命運的風暴兜頭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