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默定定地看着那個頭像，幾乎懷疑剛剛是不是自己幻聽了。

“……周默？”

半晌，對面遲了了見他沒動靜，又更加小心翼翼地叫了聲他的名字。

周默蓦地笑了，手一松又倒進枕頭裡，擡手蓋住眼睛，胸口微微震了兩下，唇角揚着難以自抑的弧度。

“你不是說很困了嗎？”他問。

這話就有點對自己出爾反爾的指控了！

遲了了頓時來了勁，連珠炮一般說道：“哎，你知道我堅持得有多痛苦嗎？本來就困，你聲音又這麼助眠，我都閉上眼眼看要睡着了，結果你一提袁月，我又醒了！”

周默無處抵賴：“……是我的錯？”

“我原諒你了，”遲了了表示自己大人有大量，“我算是聽出來了，你這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就是鑽了牛角尖！屬于遭遇重大沖擊之後的自我懷疑，嗯……用那些仙俠劇裡的設定來說，就是‘道心’——咔嚓，崩了！”

周默被她說得一頭霧水：“什麼‘道心’？”

“就是那個，”遲了了思索了一下措辭，“個人信念？按你的經曆來說，就是你之前很堅定地在追求你的目标，研究那個養老機器人對吧——别說，這個好像還挺有意思的——可是你外婆的過世，我猜測這中間還有一些其他人的聲音，總之，你腦子突然想岔了！覺得自己之前追求的都是，嗯，狗狗放屁！

“而且你不僅否定了自己追求的目标、做的事的價值，甚至還進一步否定了自己的人品！”

周默算是聽明白了，可……

“難道不是這樣嗎？養老機器人所謂的‘進步’，帶來的，不就是本該陪伴在父母身旁的子女的解脫？子女把一個這樣的機器人送到父母身邊，美其名曰‘孝順’，但歸根結底不過是為了粉飾自己良心的不安，父母内心的真實需求，我們卻裝作沒看到。”

“嗯……可我認為，不是這樣的哦。”遲了了語氣柔軟，否定的話卻說得一點也不委婉。

“子女盡孝的方式有很多，能陪在父母跟前，當然是最理想的一種情況。可事實上，像你外婆和張奶奶這樣的獨居老人現在并不少見，尤其是在荔安這樣的一線城市裡，子女長大成人，去外地的、出國的，很多很多。

“還有像我之前說的兩代人觀念不同的情況，兩輩人相處不來，硬要生活在一起的話，誰也不會開心的。總之，現在子女離開父母，已經不稀奇了。

“可很多子女雖然不在老人身邊，卻也一直記挂着老人，給老人買理療儀、按摩椅、保養品，提醒老人按時體檢、注意飲食，就像隔壁張奶奶的兒子一樣。

“再說了，就算生活在一起，就算再用心，誰又能保證自己可以時時刻刻照顧着老人呢？即便是住在同一座城市、同一個小區，甚至同一所房子，老人上了年紀，就難免在預料不到的地方出些岔子嘛，可能是洗澡或者上廁所的時候摔了一跤，嗯，也可能是午睡的時候突發疾病。之前不還有新聞說嘛，老人睡一覺醒來，發現旁邊的老伴兒身體都涼了，這種總夠近了吧，不也沒用？

“所以，我說你是在鑽牛角尖！”

最後，她一錘定音。

周默沉默了。

如果說晚上對于“養兒防老”中把子女當做“養老工具”的指責讓他大受震撼，此時，遲了了的這一番話又讓他更加動搖了。

子女是父母的養老工具嗎？

如果不是，你憑什麼要求子女不能追求自己的人生，而是要為了個“孝”字把自己捆綁在父母身邊？

如果是，工具又能時時刻刻奏效嗎？

他沒反應，遲了了等了會兒，不由得有些慌了，回憶自己剛剛的話——莫非……說的有點冷血？吓到他了？

她趕緊找補：“而且現在社會養老制度已經在慢慢完善了，雖然偶爾還有一些新聞，說什麼養老院虐待老人之類的，但也有好多養老院的環境和服務都可好了！而且社區對于獨居老人的照顧也很多，咱們小區附近還有個老年人活動中心，我去看過，有很多技能培訓課和文藝活動呢，比如下棋、彈琴、打乒乓球之類的，搞得我都想加入了！

“對了，還有你說的那個什麼養老機器人，聽起來好像蠻有意思的，具體是什麼樣子啊？你之前不是說你的工作就是機器人方面的嘛，跟這個有關系嗎？”

“……有一定關系，”周默被她接二連三的話說得有些反應不過來，頓了頓才答，“現在做的是感知交互和操作決策型具身智能，算是前期階段，養老機器人的話，屬于專項應用領域的通用具身智能，是更高階的AGI技術，兼具生活照料、健康護理和情感陪伴的功能。”

“會像科幻電影裡的那種嗎？仿真人的？！”遲了了激動起來。

“……差不多吧。”

“那也太酷了！還要多久能研究出來？”

“……”周默動了動唇，“研發中斷了。”

“那你趕緊重新搞起來呀！人雖然不能無時無刻地陪着，但機器人可以啊！”遲了了興奮地說，“你好好研發，抓緊時間上市更新幾代，做大做強，說不定等我老了，也能讓你的機器人給我養老呢！這也太酷了！”

想到什麼她又補充：“而且不是我打擊你哈，今天醫生都說了，心梗這種病發作起來又急又猛，你說你外婆是半夜發生意外的，那你當時就算在家，也不一定來得及發現和搶救，對吧？相比之下……我倒覺得你這機器人，比你作用大多了！”

“作用很小”的周默：“……”

-

這一夜，周默徹夜未眠。

和遲了了的通話在一個小時後手機發出的低電量警告中結束，之後，他便一直一動不動地望着窗外發呆。

直至時間一點點繼續流逝。

直至天邊出現了一抹魚肚白。

他突然一下子坐起來，掀被下床，大步走出卧室，來到書房，打開電腦。

電腦磁盤的深處，在幾乎最裡面的地方，有個加密的文件夾。

周默絲毫沒有猶豫地輸入密碼，打開文件夾，一整排文件瞬間出現在他眼前，仿佛早已枕戈待旦的士兵，在經久的等待後終于迎來了君主的诏令，一個個精神抖擻，躍躍欲試！

他快速掃了眼歸置齊整的文件夾，然後，目光落在最上面那個文件上，手指滑動觸控闆，鼠标也随之落在文件上。

點擊，打開。

漫長的沉睡未能磨滅這名“士兵”的靈敏，似乎隻是眨眼之間，滿屏的全英文檔便閃現出來，黑色的粗體标題下，一行行英文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從上到下，從左到右，讓人幾乎眼花缭亂。

而周默堅定果決的目光在看到這一幕後，也頓時一變，那眼神，仿佛他看到的不是一堆文稿，而是久違的戰友。

他舒了口氣，轉頭看了眼窗外。

朦胧的天光已經穿透夜的黑暗照進了客廳和書房，而在他心裡，那已徘徊許久的陰霾，也終于迎來了曙光。

久違的陽光穿雲而過，上演着一場，專屬于他的丁達爾效應……

周默重新将注意力放回面前的文件上，手指繼續滑動鼠标，将文檔一點點下拉。這些半年前由他一筆一筆敲出來的字符，在被他親手掩埋之後，終于又與他再度相見。

看完了文檔，他又逐一打開了文件夾裡其他所有文件。

等将所有文件一一看完，天色已經大亮，看了眼電腦上的時間，已經上午9點多了。

想了想，周默回卧室拿過充足電的手機，給祝赫撥了出去。

-

“不是兄弟，你消失的這一天是去哪了呀？不是說好，新品發布前最後這兩周每天都來的嗎？”

周默的辦公室裡，祝赫一進門就往沙發上一癱，慘兮兮地抱怨：“我昨天開了一天的會，今天還有很多事要做，你有什麼事快說，說完跟我去幹活！”

辦公桌後，周默看着他這副模樣——确實肉眼可見的疲憊——沒有打斷，直到他抱怨完了，才将面前的電腦打開，然後轉向他。

“我想用精衛，重啟一個項目。”他開門見山，徐徐說道。

“？”

祝赫一開始沒聽明白，直到這話從耳朵傳進腦子又轉了幾個彎徹底被大腦拆解消化之後，才終于反應過來，然後一個猛子從沙發上坐起。

“什麼東西？！”

重啟項目？

看到桌上正對着自己的電腦，他自覺地湊過去：“什麼項目？”

然而不用周默開口，他已經看清了屏幕上方的那兩行黑色加粗标題。

祝赫：“……多模态大模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