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經很深,但周默仍沒有一絲睡意。
已經好轉了許多的失眠,在今天接二連三的沖擊中再次卷土重來。遲了了走後,他不知又在原地站了多久,等回過神來,再看時間,已經半夜一點多了。
他想起自己應該要去洗漱了,于是行屍走肉般命令自己去洗手間。
洗漱完,他躺到床上,床頭燈關着,但窗簾拉開着。
他就這麼睜眼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腦子裡一遍遍過的,是很久之前,那些隐隐傳入耳中的話:
“唉,姚老師養了他這麼多年,到頭來他自己學成了,跑去國外待着,姚老師在家發病,都沒人知道。”
“我早就勸他回國發展,可他說國外有研究,暫時回不來,你看現在——唉!”
“養兒防老養兒防老,這女兒女兒不行,一手帶大的外孫也靠不住啊!”
“真是不孝……”
“讓人心寒呀!”
……
然而,就在他即将被這些指責淹沒的時候,遲了了的聲音突然也傳了過來:
“他也有自己的人生呀!”
“換個角度想,‘養兒防老’這種觀念,難道不是在把孩子當成養老工具嗎?”
“難道非要把孩子綁在身邊給自己養老,才算是好孩子嗎?”
這兩種聲音在他的腦子裡,像是在進行一場拉鋸戰,一方拿着嫌惡譴責的口吻,字字句句,仿佛要将他釘在罪惡的恥辱柱上;另一方則正義凜然,理直氣壯地反駁着所有的指控,卻看也沒看他一眼。
周默就站在中間,茫然四顧。
他已經分不清到底哪一種是真,哪一種是假?誰說的是對,誰說的又是錯……求生的本能讓他想向遲了了那邊靠近,可另一邊的聲音又像是沼澤裡伸出的罪惡之手,緊緊攥着他的腳踝,讓他寸步難行,步步深陷。
他想要擺脫,可掙紮了幾下之後又忽然放棄,就這樣,一動不動地,任由黑暗将自己一點點吞噬。
然而就在他即将被徹底吞沒時,床頭的手機突然“叮”地響了一下。
刹那間,一切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嘈雜的争吵驟然停息,如同暗夜中躍躍欲試的鬼魅被天外的一道神谕鎮壓,又如起伏不定的波濤被一隻大手強行按下。一切的一切,都在瞬息之間偃旗息鼓……周遭安靜得,隻剩一片死寂。
已經大汗淋漓的周默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怔怔擡頭,看向頭頂。
而與此同時,已經亮了有一會兒的手機在堅持到最後一秒後,瞬間暗下。
像是救命的火苗突然熄滅,周默猛地驚醒,趕緊撈過手機,重新解鎖!
刺眼的光亮中,遲了了的專屬卡通映入眼簾。
她發來了一條語音。
周默毫不遲疑地點進去!
這一刻,他不在乎她要說什麼,隻要能将自己從那令人近乎瘋魔的夢魇中拉出來,他都願意聽。
白色的語音條旁,一個紅點赫然在目。
他長按語音條,在跳出的選項中選擇“揚聲器播放”,緊接着,紅點消失,語音開始播放。
周默舔了下嘴唇,屏住呼吸。
一開始,是長達好幾秒鐘的沉默,然後遲了了壓低放輕的聲音才傳了出來。
一貫輕快雀躍的聲色,即便是刻意控制,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也透着讓人難以忽視的無憂無慮。
“周默,”她輕輕地說,“你睡着了嗎?”
問完這句話,聲音又停了。
周默幾乎以為這條語音就這麼長,可低頭一看,整條消息足有三十幾秒。
于是他繼續聽着。
果然,沒過一會兒,遲了了的聲音再度響起:
“那個,你今天,不對,你昨天是不是有什麼事情不開心啊?要不,你說給我聽聽?先聲明啊,我不是要打聽你的隐私,真的!畢竟我現在也好困了,說不定你說着說着我就睡着了,聽不到了呢!隻不過……根據我對心理學的研究,傾訴其實是一種非常有效的心情療愈方式,隻要你把話說出來,就算沒人聽,也能起到一定效果!”
最後,像是怕他不信,她又加重語氣重複了一句:“真的!”
語音播到這裡,才算完全結束。
周默垂眸,怔怔地看着那已經靜止不動的語音條。
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笑了一下。
按下語音鍵,他湊近手機,實事求是:“你研究的,不是兒童心理嗎?”
怎麼還懂成人心理治療。
消息剛發出去,不到半分鐘,對面一通語音電話就打來了。
周默有些猝不及防,頓了頓,才按下接聽鍵。
剛一接通,還沒開口,那邊遲了了惱羞成怒的聲音就傳了過來:“一門通,門門通!不行啊?!”
周默一愣,旋即失笑。
而此時的樓上,遲了了盤腿坐在床上,正一手揪着懷裡的大白鵝抱枕,一手拿着手機。興沖沖炸毛的架勢,哪裡有一丁點“好困”的樣子?
等了會兒,不見電話那頭周默答應,可也沒見他拒絕,遲了了有些尴尬地撓撓頭。
其實她也不确定周默到底願不願意跟自己傾訴,畢竟之前關于“邊界感”的問題,她至今也沒研究出來什麼結果,眼下這建議,委實可以說是“在越界的邊緣瘋狂試探”了。
然而今天的情況,又讓她直覺周默真的需要找個人傾訴一下,那個人能不能是自己,她拿不準,但……試試呗?
既然是朋友,遲了了覺得自己是有這個義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