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呲——”
一根筷子穿透郭老闆張着的嘴,直捅入喉管深處。
“——上天去吧。”
譚崇山接上他的後半句話,有點嫌棄地用手帕擦了擦手,一腳踹開了那準備向他身上倒的人……不,屍首。
一無所有的人便沒了存在的價值。
最初的郭老闆到底是否自願參與這場荒謬的“宴席”,已經無從得知了。
其中有靠得近的姑娘吓得瞳孔驟縮,聲都發不出,她們不知想到了什麼,又興許是看到了不久後自己即将到來的命運,緊接着瞳孔開始渙散,她們木然地坐在那兒,一動不動,仿佛認命般接受了那将要穿透自己喉嚨的尖刺。
溫邱筠也被吓到了,他看着地上死不瞑目的屍體,原地怔愣良久,深深吸入口氣,吐不出來。
他惶惶思索——
人命……原來是這麼賤的嗎?
不,他打從出生就知道的,現在有什麼可驚訝?
漫天惡淫的嘴臉是位列仙班的神魔,地上匍匐的是凡人的賤命。
樂聲沒有停止。
溫邱筠朝葉瓊看去,葉瓊也若有所感地擡頭看了眼他,暗中比了個手勢。
——再等等。
“礙了大家的眼,實在罪過,”譚崇山像個沒事人一樣重新坐直了身,他面朝衆人,“不過諸位,我此舉該也是表明了我的決心了,諸位是否覺得我們——是時候行動了。”
一片靜默中,羅長峰開了口:“譚大人,是否操之過急?”
“操之過急?”譚崇山看着打斷他的人,笑了笑,“羅長峰,你還想等到猴年馬月?我們已經扳倒了祁家、葉家,再等下去,你想讓虞家那毛小子将軍添了羽翼來找你嗎?!”
譚崇山沖羅長峰吼道:“禦林軍是一幫繡花枕頭,真正的兵痞子在關塞交火交得正熱,更别提各地駐軍了,他們所有人都趕不過來,現在就是最好的時候!更何況我們難道沒有戰力?!那張牌——不正在手上嘛。”
羅長峰不敢說話了。
譚崇山也不再理他,他面向衆人:“諸位,我們還要苟活于這偏安一隅的天子腳下多久?等到将來外敵兵臨城下嗎?!”
譚崇山的質問乓乓砸在圓桌一衆正襟危坐的“君子”頭上,引得在場群情激憤起來,紛紛飲下自己跟前酒,隔空碰了個杯。
“我們責無旁貸,不惜髒了自己的手也要為天下掙得一線清明!”
人人為之一振。
倘若不知譚崇山背地裡幹過什麼事,這一刻大概溫邱筠也要被感動了。
誰還不想掙得一線清明呢?
為家為國為天下……
自欺欺人的情由出口,一己私利還搭上了楚囊之情?
夠了!
再聽不出什麼有價值的信息,溫邱筠又一次朝葉瓊看去。
這一次,樂聲停止了。
溫邱筠背過手,一支蠟燭向牆邊倒去,下一刻,火苗燃起,頃刻竄出了幾丈遠,沿着四壁繞一圈,還沒等人反應過來,火勢便籠住了整個包廂。
尖叫聲四起,最驚恐的還是那靠在牆邊的小厮,卻是千鈞一發之際,其中一個小厮猛地拽住身邊兩位,把他們往前推了去,像是早有預兆似的。
人群先是往中間擠,混亂中,一隻飛蟲無聲從一人袖間飛出。
有人倒下了。
“譚大人——”
譚崇山毫無預兆地倒下,叫身邊人一下都不知所措起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官老爺們全身上下隻有張嘴,喊叫之外别無其他。
而正這時,一小厮擠進人群,率先扛起了譚崇山的半邊身子:
“這位老爺暈倒了,趕緊拿凳子去把門砸開!”
人群這才反應過來,一個個也顧不得形象,紛紛舉起圓桌邊的椅凳朝已經熊熊燃燒的大門擲去——逃出去。
要逃出去!
包廂大門被撞開,屋内人頃刻四散奔逃,沖進了碧亭軒的人堆裡。
扛着譚崇山的小厮把譚崇山交給向他奔來的家丁後,趁着一衆遠離火區的大人們還沒緩過神來,亦神不知鬼不覺地混進了人堆。
一系列事件隻發生在幾息間,快得包廂外的人才剛提起水桶,裡面的人便湧了出來。
當然,也快得叫屋外待命的暗衛沒反應過來——
溫邱筠在最初得知譚崇山一衆準備在碧亭軒聚首時,便知道譚崇山一定不準備留無關人員的活口。
那他會怎麼做?
——毀屍滅迹。
最穩妥最不留痕迹的方法,溫邱筠想,譚崇山一定會在滅了口後往包廂内放一把大火,等樓下人趕來救火撲滅,内裡已經蹤迹全無了。
那麼溫邱筠便遂了譚崇山的意,也燒一把大火——他們一定會要頂樓的包廂,那樣方便守在屋頂的暗衛破窗行動,溫邱筠隻需大緻估算好時間,在夜晚碧亭軒最熱鬧時候之前,提前往頂樓的包廂牆壁上潑幾缸酒,火勢便會在别人反應過來之前,以最快速籠罩住整個包廂。
在旁人看來平日裡慣常溫馴的溫邱筠,其實是個不計風險的狠人,他深知自己沒有退路。
這時候屋頂待命行兇的暗衛會想什麼?他們一定會有短暫的遲疑——這和主人事先安排的不一樣,他們尚未行動,甚至還沒收到信号,為什麼大火已經燒起來了?
這遲疑是關鍵,雖短暫,已足夠。
湧出屋子的無關人員會混進人堆裡,碧亭軒的人太多太多,除卻歌女舞姬和小厮,還有京都城太多晝伏夜出的纨绔少爺們,譚崇山的人不可能幹脆一把火燒了整個碧亭軒,遑論無差别襲擊。
這場面沒人控制得住,與他們最初設想掩人耳目的頂樓包廂意外着火相背而行。
更何況,他們能下命令的主子已經倒下了。
此前葉瓊對溫邱筠說,那飛蟲是他夫君曾養制過的蠱蟲,他們隻需随便取點譚崇山平日在官府留下的痕迹,蠱蟲便可精準無誤地鎖定那人,蟄住即刻倒下,事後不會發現痕迹。
那樣,混亂中譚崇山身上的“證據”也就到手了。
這一場自頂樓而起的大火由于反應夠快,再加上溫邱筠與葉瓊提前安插人手做好了準備,碧亭軒一衆人群最終也隻受到些微驚吓,沒有造成傷亡。
火勢慢慢消退了去,人群漸漸平穩下來,無人注意到混亂中悄然離開的一名樂師與小厮,亦無人注意到那在絕大多數人平息下來後依舊恐慌的人——
紅石是方才頂樓包廂裡坐在譚崇山身旁的姑娘,她直到現在都還沒有喘過氣來,一個人蹲在角落,看着眼前忙忙碌碌收拾殘局的人,她第一次看不清了——這個燈紅酒綠、光怪陸離的世界。
這個有穿不完的漂亮衣裳,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可以無憂無慮過完一生的……家。
老鸨是這麼告訴她的,紅石也是這麼認為的,因她曾不止一次白日靠在雕花的窗台,見過那些衣不蔽體、痛苦乞求施舍的人。
為什麼這種事要讓她遇到?!
紅石在心裡嘶吼。
她本可以在這人造的溫房裡沒有痛苦與煩惱地走完一生,可現在……她還能活嗎?
紅石不禁又捏了捏手中攥緊的紙條,那是她跑出包廂時不知被誰塞在手裡的,上面寫道:
今夜亥時,城南門臨街藥鋪,有老者接應。
聽了不該聽的,事後那群人中一定有人記住你們的長相,想活着就趕緊跑,帶上方才包廂的人。
良久,紙條濕透了,紅石擡起頭,眼眶泛着血紅,眼淚告訴她——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也罷,她要乞求,要痛苦,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