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穿過清宮層層門洞,深院朱紅高牆披影,天光大亮了。
今日本該前往早朝的暄德帝卻頹然坐在養心殿外的石階上,全沒注意到向他走來的華服黑衣男子,黑衣男子揮退周圍一幹仆役,站定在年輕帝王的身旁:“陛下,莫失儀态。”
趙骁倏地一顫,他這才注意到自己失态,然而回過頭去看到來人時,他卻又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再顧不得其他,猛地拽住黑衣男子的衣服下擺:“王兄,朕、朕該如何是好啊……”
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一句問話,趙序卻清楚得很,他提起自己的黑衣擺蹲下身來,平王與坐在地上不顧形象的皇帝平視:“陛下覺得該如何呢?”
“如何……”皇帝的兩眼朦胧,“朕不知道啊。”
今早兩眼一睜便收到内閣書吏呈上的觐見帖,趙骁那片刻還有點蒙,他覺得自己可能沒有睡醒——這群人在幹嘛?
他們在說什麼?
譚崇山——
譚崇山?
……
直到皇帝親眼看到臣子跪拜遞上的罪證,當即傳話暫停了今日早朝封鎖消息,趙骁把人安排去偏殿等待,又一個人在殿内來回地轉,他頹喪地把頭低下,冕旒在眼前不停搖晃,他不知不覺間坐下。
慢半拍地回過神來,趙骁急忙喊人去召見自己的皇兄——沒錯的,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越是這種時候,他越是隻相信自己的皇兄,而他……又該如何知道怎麼辦。
民間蛛絲般錯綜複雜的商戶黑産,還有比黑産更棘手的宗門貴族,雖目前罪證直指譚崇山,而他背後又是誰?
盤根錯雜的關系攪得趙骁隻覺眼前不停搖晃的冕旒礙眼,他卻深知這一出不止朝堂,大褚整片土地都将被攪起一陣風雨。
該怎麼做?
“陛下,民間黑産我來幫您處理,但這朝中譚家上下幾代人的積澱,陛下道若是掀開,會起什麼新的禍亂?”
趙骁猛地打眼看向趙序。
“陛下,成大業必将有犧牲,但這罪狀亦需得有人擔,我們動不得朝中根基,那不如來一招——殺雞儆猴。”
趙序把嘴貼近趙骁耳邊,聲音輕如風絮,餘音繞在年輕陛下周身,久久不散。
“警醒之外,亦收攏住人心,陛下,那偏殿的二位年輕人,還在等您呢。”
“……”
于是聖人一紙丹書昭告天下。
……
罪人未伏誅,清士滿身殘。
……
尺帛之谏未滿三言,深宮血濺了天檐柱。
……
郊江邊的老者沒收到主人的平安信,城隅間的小書鋪等不到該回家的人。
是世道錯了。
譚文卿終于驚醒錯的不隻有他的父親,他……甚至來不及見到溫邱筠的最後一面。
原來……聖人也會怕夜長夢多嗎?
他怕再生事端嗎?
他心虛嗎?
他愧疚嗎?
……
不,他可是心懷天下的聖人啊。
直指譚崇山的罪證雖表面上未被揭穿,但清楚的人自然清楚。
自此,譚崇山失勢退居幕後,這出荒誕盛大的鬧劇又該誰登場了?
回憶起來,那之後幾日具體發生了什麼,譚文卿已經記不得了,他唯一記得深刻的隻有自己渾渾噩噩從衣櫥中取出幾件那人的衣衫和一卷他常捧在手心的書卷,至城東。
他把他葬在了分别時那段紛紛揚揚的槐花道上。
直站到殘花落滿身,也再沒人為他拭去肩頭的霜了。
——天光大亮,夢醒了。
譚文卿伏在桌案上喘了好幾口氣,低頭不見神色,良久,他撐着手掌從桌子上爬起身,走出屋時,已看不出任何異樣。
見自家主子待在書房一夜,敲門也不應,擔心的小厮這時趕緊迎了上去,卻見譚文卿颔首沖他一笑。
“時候到了,該給我爹喝藥了。”
——
譚府壽宴兩日後,祁莘帶着老毛一衆抵達了京都。
侯府内,聽到消息的莊冉竄地就到了門口:“老盧,诶,紅姐也來啦!”
下馬車的紅丫頭笑罵:“臭小子,不歡迎我?”
莊冉笑嘻嘻起來:“哪兒成啊?”
一旁的老盧吹起涼風:“哼,虧我還整宿整宿睡不着覺,現在看好的很,早知道就不跟來了。”
正說着,虞珵從從内院走出來,老盧見到來人方要颔首說感謝話,就被虞珵趕忙托起手臂:“舟車勞頓,盧叔還是和紅姑娘進屋歇息得緊。”
而就這時,另一輛馬車拐過角也在侯府門外衆人的眼皮底下停下來,馬停,祁莘先從内下,而後車中又走下一人。
倒讓虞珵有些驚訝,他原地一愣,遂笑起來,跳過祁莘向他身後人作揖:“邊九師兄,好久不見。”
深邃的眼神掩在發絲下,這一襲青衣的男人同樣颔首,闆成一條直線的薄唇顯得過于嚴肅,卻是話說得平易:“虞公子,叨擾了。”
獨夾在中間的祁莘:“……”
二位,何必這麼招呼,怪寒顫的。
祁莘暗暗歎口氣,抓住他師兄的手往前走,一巴掌拍在虞珵背上:“欸師兄,你叨擾什麼,千萬把這兒當自己家啊。”
邊九看了眼祁莘,沒反應。
虞珵的眼角抽了抽。
把祁莘搭在自己肩上的胳膊推下去,虞珵又往旁邊瞟了眼對莊冉唠起家常的老盧和紅丫頭:“都先進屋吧。”
侯府好多年沒這麼熱鬧過了,被擺了滿滿一桌子菜的膳廳裡,連向來食味淡的老侯爺都多夾了幾筷子,不過衆人到底初來乍到,簡單用過飯後便都回房歇息了。
夜裡沉靜,走在回廊上的虞珵向身旁人埋怨:“可真行,牛車爬過來的。”
祁莘翻了個白眼:“已久很趕了好嘛,車裡還有姑娘和老人呢,而且我們也是快到城中才慢下來的,不然你讓人城牆上的把我們兩輛車當靶子嗎?”
“……不跟你廢話了,我是要問你,”虞珵頓了頓,“邊師兄。”
“我有什麼辦法,”祁莘歎了口氣,他轉過身,擡頭望向不見月色的黑天,“我犟不過他,一開始跑到他那裡去,本意是給他提個醒的,結果不知怎麼,就被人跟過來了。”
“來了便來了呗,”虞珵聞言笑笑,“你若是鐵了心不想讓邊師兄來,他也來不成。”
“本來是鐵了心的,”祁莘被戳破了沒有惱,“隻是那次南下遇到你,我突然……”
虞珵:“嗯?”
祁莘笑笑:“沒什麼,隻是突然覺得有些事情不是靠躲就能躲過去的。”
虞珵站在祁莘身後看他仰起的頭,往前走到了他的身旁,轉頭見祁莘的嘴角張合:“況且……子芩姐的事,沒人能替代師兄。”
“是啊,”虞珵轉回頭,“也沒人能替代子芩姐。”
放不下的責任把她從深山拖回人間,又從人間帶向了往生。
她死在那個冬天。
有人想替她看看來年春光暈染的新芽。
何時枉死之人能夠平反冤屈,罪不容誅者受天理昭彰?
“我們走吧。”虞珵看了眼祁莘。
“嗯,”祁莘點點頭,走過拐角卻突然又來了興緻,朝虞珵一仰頭,“诶,去不去再喝一口?”
“成啊,難得——”虞珵笑起來,話說一半卻突然拐了個彎,“算了,你自個兒喝去吧。”
他說着便把祁莘抛在原地向廊外的小院走去。
祁莘:“?”
祁莘順着虞珵的方向看去,便見那小院角落裡蹲的人。
祁莘:“……”
虞謹行,我在你眼裡什麼時候能排别人前面一回?!
在背後隔空給了虞珵一拳頭,祁莘一個人氣鼓鼓地走了。
而另一頭,虞珵走到蹲在角落樹底的莊冉身後,見其一人盯着假山旁結了薄冰的古缸發愣,虞珵背手彎下腰,探身問道:“幹嘛呢?”
莊冉:“!”
被吓得一激靈,倏地擡了擡手。
虞珵:“欸……”
被莊冉手裡捏着的小酒壺灑了一臉酒水。
被迫喝了口酒的虞珵抹了把臉:“怎麼躲到這兒又喝起酒來了,方才飯桌上便喝了不少吧?”
“……嗯?”聞聲仰起頭的莊冉大概沒聽懂虞珵在說什麼。
然而恰這時被烏雲遮擋的月亮冒出了頭,那雙波光粼粼的眼睛叫虞珵看得格外清楚,莊冉再次舉起手中酒壺:“你喝嗎?”
虞珵不由地一愣,他咬了咬唇,又不知自己在想什麼,緩緩蹲下身來,手撇開那快抵到自己唇邊的酒壺,聲音愈發輕緩:“你喝醉了?”
“……”眨眨眼,莊冉沒回答虞珵的話,頭往地上一歪便要倒下。
“小心。”虞珵順勢托住莊冉要倒地上去的身體,卻見這小子還眨巴着眼瞅着他。
“怎麼了?”虞珵問。
莊冉一把拽住虞珵的衣袖往下扯:“你坐下!”
于是酒壺裡唯剩不多的酒又灑了虞珵一袖子。
“……”無奈片刻,虞珵歎了口氣,一拂袖席地坐下,“成,聽你的。”
虞珵方才坐下,莊冉便順勢向虞珵懷裡倒去,一扭身子,找了個舒服的姿勢。
虞珵呼吸一滞,卻不由地笑道:“欸,你說你今天怎麼回事?”
莊冉沒有回答,靠着虞珵像是睡得很舒服。
“睡在這裡要着涼的。”虞珵喊莊冉。
莊冉還是沒有回答。
虞珵沒辦法,等良久,正當他以為莊冉不會再醒準備把人抱回房時,那熟睡的人卻迷迷瞪瞪開了口:“……我好高興。”
“什麼?”虞珵沒聽清,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