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的少年生來一副傲氣,卻又不愛外露情緒,譚文卿沒有想過,但想來大概也是跟自己從小長大的環境有關吧——
譚文卿的父親是朝中重臣,而曾幾何時尚且年幼的譚文卿看着父親的背影,覺得父親似乎永遠都在忙着處理公務,但其實譚文卿跟自己的父親并不親,不是相處時間的問題,隻是他覺得——父親哪怕再忙,但偶有一起吃飯時和他說兩句話的時間總還是有的吧。
哪怕問候一下他的功課呢?
可是父親從來連一個眼神都不分給自己的兒子,眼裡心裡永遠都隻有他的公務。
譚文卿的父親無心婚娶之事,于是他家中便也沒有很多兄弟姐妹,譚文卿唯一的兄長也在他年齡尚幼時死于非命,母親也因此積憂成疾,常常十天半個月不說話。
于是那日和父親的對峙,母親爆發出為他求情的情緒,令譚文卿大吃一驚,也着實叫他啼笑皆非。
但那個被人放開窗戶逃出宅的那夜……
坐在窗邊的譚文卿無意識握了握拳,他把自己的頭悶在臂彎裡。
……他也實在想不到還有什麼其他人。
然而,也正是那樣的成長環境,叫譚文卿自幼以書為友,周遭頂多一點泛泛之交。
不過譚文卿倒也不是什麼死正經,常年來爹不管娘不疼的,他有時也會自己跑去酒樓、賭坊、戲台之類地方消遣一番,然而玩多了總歸膩,他最終還是坐到了自己的書案前,一個人去閱古今、遊四海了。
當今朝野的狀況譚文卿是清楚的,尚且十幾歲的他自然也有着同絕大多數同齡人一樣的滿腔熱忱,因而他飽讀遍經史書,決定走一條和父親一樣的路。
為保社稷平安,多年後的譚文卿回看時不知是否會想起,原來他也有這麼純粹的時候。
可那時的譚文卿每每湊到父親跟前想要去跟他探讨時,父親總是不理他。
漸漸地,譚文卿也就不再去找父親了。
然而這也不單是父親對他态度的原因,譚文卿在外多少也有些耳聞,甚至說得誇張一點,這蜚言蜚語,有些大了——譚崇山對新帝的不滿。
但曾幾何時,譚文卿對此還并沒有多大反應,因為他認為這不過是父親和他人不同政見罷了,不滿歸不滿,他定也是走在自己的路上尋找濟世的方法。
直到那日/本想找本古籍走入父親書房的譚文卿,在那裡——偶然發現了他父親鞠躬盡瘁的皮囊下,見不得光的秘密。
太過驚懼與不可置信,以至于過後回想起來,譚文卿覺得那日自己實在過于莽撞,可那總歸是當了自己十多年的父親,分崩離析的淑人形象,難免叫他失了冷靜。
然而冷靜下來,譚文卿神奇地沒有悲傷,沒有憤恨,待他回過神來,他竟已在心裡無形地與父親劃清了界限,剩的便隻有前路迷惘了。
現在窩在酒樓裡無事可做的他,除了滿肚子的詩書紙兵,還剩什麼?
他拿不到證據,無勢無力,一口白話又何以揭穿那道貌岸然的家夥的秘密?!
就算真有那幾卷證據在,誰又會拿他的話當真?
他不過一個在他人眼裡尚算作孩子的人,而他面對的,是早在朝野權威數十來年的父親。
少年平順了十幾年的路,第一次遇到了陡坡,他才發現自己竟那麼渺小。
甚至躲不開譚崇山派來的追兵——
這日,譚文卿依舊一個人窩在客棧二樓酒間的包廂内喝酒,沒甚心情地趕走了一旁對他谄媚的酒女,譚文卿同前幾日一樣朝着遠邊發呆,然而當他眼神無意間向下瞥的時候,他見到了幾張熟悉的面孔——譚府來的追兵!
譚文卿倏地站了起來。
來不及了。
那幫人已經走進了客棧!
要怎麼辦?!
走門絕對不行,會撞見的。
頃刻間,譚文卿的背部被冷汗洇濕,他顫抖着低頭看向自己酒桌邊一扇臨街巷小弄堂的窗,深呼吸一口氣,譚文卿咽了口唾沫。
以前家中請過的武藝先生不過教些看上去像個樣的花拳繡腿,譚文卿又哪兒真的會跳窗,單是向下看一眼就已經腿軟了。
不,不行,絕對要跳,再不跳就真的來不及了!
他不能被抓回去!!
“哒哒哒——”
急促的腳步聲從樓梯間傳來。
譚文卿倏地轉過頭去:……是誰?
誰來了?!
是抓他的人嗎?!!
冷汗一層層冒出,譚文卿心急如焚。
也說不定是其他客人呢。
不,不管這是不是,追他的人一定還會上來的!
要來不及了!
長袖一抹自己滿臉的汗,譚文卿不再猶豫,他兩隻手扶上窗框,閉上眼睛,吐出口氣,心一橫,譚文卿一隻腳跨上了窗框,緊接着——
向下縱身一躍!
“啊!”
譚文卿猛地一怔。
然而設想的疼痛卻沒有襲來,愣愣地,譚文卿低下頭去——
他方才好像聽到了另一人的慘叫,從他身下傳來。
于是乎,低下頭去的譚文卿震驚之餘還沒有反應過來,反倒是那給他當了人形肉墊的家夥先有了反應——
“嚯,天上掉下來的小神仙,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