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雲鮮少見到他臉上有如此生動的神色,就算是那日在長亭外,跌在泥地時,也未見多少慌張。
這一刻,傅雲驚覺得自己見到了真實的‘張娘子’,是剝開表皮,藏在内裡最真實的‘張娘子’。
他不由的想,她是誰。
是那阙都裡嬌養的小姐,還是懸于高台的明月?
秦業在外未歸,沒有人能夠回答他。
蘇玉垂眸看着他手心裡的小東西,思緒有一瞬的飛遠。
那是多久以前……
太子年幼,但身負社稷,時常與史書政要混在一處。
每日晨時,要與父皇一同朝會,對方在殿上議事,他便在自己專屬的椅上看殿外偶爾掠過的飛鳥。
朝會過後,要與内閣批閱各地送來的折子,那時的折子就如紛飛的雪花般,堆疊如山。
用過午膳,他要在禦華殿上課,一直到戌時,才能得到喘息。
小太子直着背脊從禦華殿走出,黃門彎着腰提着燈在前方引路。小太子矮小的身體攏在明黃色的長袍,在夜裡搖晃的燈光中,是此間唯一的亮色。
不記得什麼時候,大約是偶然一次回寝宮的路上,春風吹暖山川,也将一隻尚未出窩的姜雀吹落在廊下。
它身上隻是可憐的覆着一層薄薄的黃絨,稚嫩的身體發出微弱的叫聲。它驚慌失措的拍着孱弱的翅膀,碰觸着這寸比巢内冰冷數倍的青玉闆。
小太子停下腳步,他一動不動的看着,旁邊的宮人便一動不動的守着。
“阿觀,它能活嗎?”
“殿下,這種半大不大的雀兒掉出來窩,一般是活不下來的。”
引路的黃門輕聲回道。
小太子低低嗯了一聲,沒說要把這隻小雀清理出去,就這麼跨過,拐過了長廊的轉角。
之後,小太子有時會想起那隻小雀,如果他失去了父皇的庇佑,是否會如同那隻小雀一樣,躺在冰冷的青玉闆上,無助的啼叫。
他并沒有閑暇去猜測那隻小雀的結局,繁重的課業占用了他所有的時間。
直到有一天,阿觀送給了他一個木匣。
好像是春色頹去,夏色初來時。
木匣藏得很好,在他上了床榻後,阿觀才将木匣打開。
“殿下,你看,它活下來了。”
木匣穿了孔,打開時,一隻姜雀在踩着爪子,理了理自己的明亮的羽毛。
小太子驚得說不出話來,阿觀伸出手,小雀兒便躍了上來,丹色的小爪子抓着那節手指。
它支棱着與爪同色的短喙,好奇的張望。
與普通姜雀的纖細不同,它的腹部圓潤,更顯憨态。頭頂一簇白色的羽毛,是它作為姜雀最明顯的特征。
“殿下,您要摸摸它嗎?”
阿觀将小雀兒遞近了些。
小太子試探着伸手碰了碰,柔軟溫熱的觸感如同冬日裡擁抱了一束極為珍貴的暖陽。
此後,他萬事堆疊的枯乏生命裡,多了一處愉悅的閑暇。
“今晚吃什麼?”
傅雲卸下竹簍,到一旁舀了水淨手。
蘇玉思緒回籠,感受着手心的觸感,将小東西放進一旁放繡樣的籃中,接着進竈房将燈點上。
傅雲在山上呆了一天,中午隻吃了點飛書帶的餅,這會早餓了。跟着蘇玉進了竈房,看見已經盛好的野菜粥,也不挑,坐下先喝了一口冷茶解渴。
“快來,一塊吃罷。”
——
明月高懸,照亮了山野蒼蒼。
陳二壯走在夜色之中,提着一支酒壺,一深一淺的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今日去了一趟鎮裡,将家裡去年的餘糧換了些銀錢。沒想到一進城就遇到出手闊綽的主,多賣了些。他有錢便貪了嘴,吃罷一頓才回,這會天色都晚了。
因着喝了酒,半醉半醒,心思便跟着一起飄了,擡眼瞧見村尾那寡婦的家裡還亮着一盞燈。
不是前廳的燈,而是後面那用來沐浴的小竹室裡的燈。
陳二壯想起寡婦的面容,難免心神蕩漾,借着酒勁起了些莫須有的心思。
明明是沒了丈夫的人,卻美得跟朵花似的,最近還開得越來越豔,莫不是吸食了男人的精氣?
他早就聽說了寡婦屋裡救了個男人,這不清不楚的在一塊,誰知道裡面有沒有見不得光的事。
陳二壯越想越覺得是,恨不能親眼瞧見。他收了酒壺,輕手輕腳的跨上了寡婦院子的牆頭,一路摸上了屋後面的竹室。
細小的水聲讓他神色一振,面色亢奮,壓抑着難耐的心思伸着脖子往竹室的縫隙中瞧。
傅雲本在裡間鋪了地席,躺着看那本《千燈傳》。院裡細微的聲響讓他蓦地警覺,凝神聽了會,手中書一放,果然看見院裡月色之下,有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
瞧那身形不像是探子,倒像是村裡的農戶。
看他走的方向,傅雲神色一冷,原是沖着小娘子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