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頓了頓,沒說下去,隻是用眼神示意霍問看向窗外:
州府外隐約傳來災民的哭喊聲,混着雨後泥土的腥氣飄進來。
雨停了好像又沒停。
瀾庭蘊忽然上前一步,指尖點在霍問衣角的黑漬上:“知之,你去城西時,除了災民,可還見過什麼人?這污漬不像是泥水。”
霍問一怔,不知該如何向瀾庭蘊說方才離奇的經曆,心底似乎有個聲音告訴他:
不能說,千萬不能說,任何人都不能說!
霍問斟酌着說辭,剛打算開口編個理由解釋這污漬的來曆,便聽門外突然傳來“咚”的一聲輕響,像是有人不小心撞到了廊柱。
三人瞬間噤聲。
另一側的李适也聽到了這異動,他手按刀柄,悄無聲息地挪到門邊,透過門縫往外一瞧:
——那趙師爺正候在門口,手裡端着的茶盞,面色蒼白,瞧着沒什麼血色。
“趙師爺這是何意?”張華業開門見山,語氣不善。
趙師爺吓得一抖,茶盞“哐當”落地摔得粉碎,他撲通跪在地磚上,膝蓋磕到碎瓷片也渾然不覺:“大、大人饒命!小的……小的隻是想來問問幾位大人是否要用茶……”
霍問盯着他發顫的手指,突然想起三個月前他還在碼頭搬貨時在廢棄的邸報上的一則舊聞:
七年前柳州的一起鹽道案裡,曾有個姓趙的商人替主犯轉移過贓銀。
可也不知為何那起案件主犯被衙門抓回判了腰斬,而那姓趙的商人卻逃過一劫被免去了刑法,隻被判打了二十大闆後不知所蹤。
霍問記得那姓趙的商人早年得罪了人被打瘸了一條腿,走路有點不太方便。
方才這趙師爺從他身旁經過時他下意識觀察了一下,雖然不太明顯,但這趙師爺似乎左腳是有些不太方便。
他計上心頭,有意道:“隻聽實績兄稱呼師爺為趙師爺不知師爺名諱,可否告知一二。”
霍問此番姿态放得極低,趙師爺對霍問的疑問頗感意外,沒和他耍心眼如實回答:
“回大人的話,小的姓趙,單名一個掩字,趙掩。”
趙掩?霍問有點失望:
報上說那姓趙的商人全名趙客,不是一個人嗎?
霍問指尖摩挲着袖角的橙黃泥土,眸光微沉。
趙掩這名字聽着陌生,可方才那一閃而過的瘸腿細節,卻像根細刺紮在他心頭。
七年前柳州鹽道案的要犯趙客,據邸報記載正是個極善鑽營、能屈能伸的角色:
——能從腰斬大刑下脫身的人,換個名字藏身槐州,倒也并非不可能。
“趙師爺這名字倒是獨特。”霍問的目光似漫不經心地落在趙掩微微發顫的左膝上,“趙師爺瞧着似乎左腳不太利索,可是有舊疾?”
趙掩佯裝害怕,眼底閃過一絲清明:“大人謬贊,小的不過是早年摔過一跤,腿腳不利索罷了,讓大人見笑了。”
他說着,竟主動用右手狠狠掐了掐左腿膝蓋,臉上擠出幾分痛苦又卑微的笑,“老毛病了,陰雨天就犯疼,方才端茶時手一抖,驚擾了大人,是小的該死!”
李适雖不懂霍問為何突然追問名字傷勢,卻也瞧見了方才趙師爺眼底一閃而過的精光。
這趙師爺舉止實在過于怪異。
“行了,”張華業一見這趙師爺就厭煩,不願聽他多講,皺眉揮手,“趙師爺先去前堂候着,沒叫你别過來。”
趙掩如蒙大赦,連磕了兩個頭才撐着地面起身,退出去時腳步刻意放得平穩,甚至還佝偻着背做出恭順模樣。
刻意,實在太刻意了。
内堂的門重新關上,李适立刻低聲道:“這姓趙的鬼鬼祟祟,定有問題!不如現在就把他扣下審問?”
“不可。”瀾庭蘊搖頭,看向霍問:“方才知之故意提他腿腳,他反應極快,連舊傷緣由都編得滴水不漏。此人能在州府做師爺,必是刺史的心腹,若沒實證就動他,打草驚蛇不說,反倒可能讓他确定我們已發現地窖的秘密。”
張華業也道:“明瀾說得在理,敵在暗我在明,萬不可輕舉妄動。”
“地窖的黃金成色不足……”霍問忽然開口,聲音壓得極低,“李将軍,你可曾見過民間私鑄的金錠,會用何種材質摻假?”
李适一愣,随即恍然:“莫非……”
霍問沒再說下去,隻是望向窗外槐樹搖曳的方向。
趙掩是否就是當年的趙客,此刻還未可知。
但這槐州城裡,從私鑄官銀到來曆不明的黃金,從詭異虛影到蟄伏的師爺,一張無形的網,似乎正随着雨停,悄然收緊。
而那藏在網後的人,究竟是為了财,還是……另有圖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