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飛過月光與利劍的樹梢,卻墜落在看不到黎明的黃昏,在他的屍/體埋藏處,燕麥也忘記了發芽。空幻的鹿角笛嘶吼,無處歸去的旅人抱着火把溺死在晨霧的曦光前。——水銀時代的施維雅民謠」
“我說過了!不可以在這兒安裝蒸汽管道!”老神甫從教堂的側門裡沖出來,對教堂側部屋頂處正準備往上爬的管道工人叫嚷道,但卻并沒有一人在意,“喂!你們這群渎神的混賬!尖頂上不允許裝其他東西!我不準!”
為首的裝修工人翻了個白眼,起初并沒有直接回應,誰料老神甫竟然開始不顧形象和教義地開始謾罵,甚至還打算爬上來制止他們,這才忍無可忍,“老頭!是你們教堂的人嫌冷,沒有供暖才讓我們裝的!你要是反對和你們教堂的人說去啊!”
老神甫像是一下子噎了大半塊奶酪似的,哆哆嗦嗦地後退了半步,他望着幾乎和蒸汽管道合二為一的教堂——那些蒸汽管道像是某種寄生植物一樣纏繞在肅穆的建築物上,仿佛在吸取神聖的生命力——随後頹唐地癱坐在地上。
即便現在仍然也是“白夜時期”(施維雅半島人把極晝和極夜都叫做白夜),但卻沒有一絲一毫燦爛的陽光穿透陰霾的天空照射到老神甫的灰發上。
穿過老神甫的視線,教堂尖頂上最上面的十字架上,一隻透亮卻盤旋着些許渾濁氣流,像是占蔔師的水晶球一樣的漆黑鳥瞳将這一切盡收眼底——那是一隻來到半島過夏的冬月燕。
冬月燕是施維雅半島人最為喜愛的候鳥,有着标志性的雪白頸環和漆黑的燕尾服,通常壽命可達十二年,但在這隻冬月燕前六年的記憶中,它隻覺得夏日的陽光一年不如一年,哪怕如今已是六月,本該刺目的陽光卻如此和煦,而那幾乎要低到自己身上的陰霾,更讓它尤為不舒服。
這隻冬月燕和它的伴侶将巢穴安在了斯諾菲爾德市平民區的某處倉庫,它們已經在那裡住了五年,每年都在那裡孕育新的生命,即便偶有老鼠打擾,但那個倉庫一向是不愁吃喝的,根本輪不到它還得去外面覓食。
即便是它小小的腦袋,也大概明白了這座城市正在發生着翻天覆地的變化,老鼠和大量昆蟲被人類撒下的緻命的毒藥毒死,燕麥減産,城市周圍的田地幾乎顆粒無收,當然,本來也沒有誰去侍弄這些作物,而原本存放在倉庫裡的糧食也大量地被運走。
但這是為什麼呢?冬月燕小小的腦袋根本沒有辦法理解這些事情,它歪着頭,突然有些厭惡地扭過頭,原來是一團有毒的灰霧飄到了它的身前,它幹脆振翅而起,從尖頂上飛出去,它得繼續覓食。
冬月燕對這座城市稱得上熟悉,但近年來的一些變化讓它有些始料不及,再加上熱氣管道的阻滞和鋼鐵怪物們嗚咽的叫聲,讓它很難找到落腳的地方,它幹脆乘着灰霧飛到高處,高到自己所能達到的極限,好能俯瞰這座屬于人類的城市。
烙印在冬月燕眼底的,是一座可以稱得上“現代化”的“國際”大都市——斯諾菲爾德市:由24個大型蒸汽鍋爐系統聯合串聯起了城市的供暖與能源,在天空上可以很清楚地看見保護着并與其共同依存着的那24個巨大鍋爐的工業園區;圓形的城牆将外面的寒冷與裡面的繁華隔離開來;平民區富人區等泾渭分明,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密密麻麻的建築物們幾乎要黏在一起,比蜜蜂的蜂房還要擁擠,難以想象這裡面究竟擠了多少個人類;蒸汽管道和煤煙的陰雲,與白鴿一同飛翔;偶有巨大的巡邏飛艇,像深海中的鱿魚,劃出做夢般的軌迹。
雖然小小的鳥兒并不懂這些概念意味着什麼,它隻覺得:一點都不美。
它的祖祖輩輩都生活在斯諾菲爾德市這塊土地上,那時候,這裡還沒有這座城市,這裡曾是一片永不融化的雪原……直到人類将這裡作為了自己的家園,它的祖祖輩輩花了很多年才與人類一同生活:和人類共享燕麥粒,幫助人類捉拿昆蟲,接納人類提供的材料,制作自己的巢穴,以及在人類的歡呼聲中孕育自己的後代。
那時候,這個地方雖然很“簡單”,但到處都燃着篝火,漂亮的松木建築和他們自己的巢穴建在一起,圍起來的田地裡種着綠意盎然的燕麥,慢吞吞行走着的長毛牛鼻子裡呼出熱氣,同類們暢通無阻地穿梭在人類的房屋中,到處都是昆蟲,據說這裡的一切都很美……
可變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小小的鳥兒并不知道,它隻知道自己出生的時候,這一切就隻是父母的傳說故事罷了。
可現在的斯諾菲爾德市,已經不再歡迎它們了:高聳入雲的建築橫亘在它們的飛行軌迹之上;緊閉的玻璃窗子裡面裝着華麗的商品,但每位侍者都會驅逐偶然飛進來的任何鳥類;就連現在更受他們喜愛的留鳥,例如麻雀和白鴿,前者匍匐在花園中,後者也隻能在固定的區域盤旋。
它隻覺得,這座城市越來越高,越來越大,越來越繁複……越來越空洞。
但小小的鳥兒再也來不及思考這些它所認為的重要的話題了:這隻身形敏捷的冬月燕即便已經習慣了鍋爐煤煙的沖擊,并能從中全身而退,可它的身上仍然沾滿了灰黑的煤渣,那身油光滑亮的燕尾服,就此失去了光澤,顯得沉甸甸而笨拙。
因此,饑餓并且“生了病”的它在生命的最後撞上了小型巡邏飛艇的尾翼,它墜落了下來,建築物、玻璃窗和蒸汽管道依次在它的眼瞳中閃過……最後的最後,它落在了泥濘的地上,落在了饑餓的流浪漢眼前。
E·T·懷特,或者說希爾頓·柯克,多面的寫手與打字匠:不僅寫哥特小說,還寫社刊評論,甚至有時候還幫官府寫點文書和宣稿;處刑人曾經的手下留情的幸存者,但是現在已經徹底失了業,或者說,待業中的他,裹着單薄的大衣,卻突然看見一隻冬月燕從天而降……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他現在很餓,找不到吃的,可現在就有一隻冬月燕掉落在自己眼前……可他并沒有吃過冬月燕的肉……但他知道,老人們都說傷害冬月燕是會遭報應的……可這隻鳥都死了,誰會遭報應?他真的很餓。
于是,他帶着某種扭曲的貪婪神情——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當時的表情是多麼的可怖——一把抓住地上血肉模糊的鳥兒,将它塞進了自己的大衣口袋裡,随即站起身。
希爾頓·柯克已經失業三年了,三年前他就已經當了很久的自由作家了,那時候不僅有兩個小屁孩會找自己約稿,當然還有一些其他的稿費收入,他雖然也是失業吧,但至少有錢賺,可自從三年前那件事情之後——
這個國家——安格斯公國的最高領導人尼基特大公,在三年前的喜悅節當日遭到了刺殺,一時之間形勢風雨變幻,人心惶惶不可終日,很快,由尼基特大公直接領導的大公邸被強制解散,理由是——沒能保護好大公,管理失責,工作不力。
于是,他的其中一向來自大公邸的約稿兼職就沒了,不僅如此,曾經找他約稿的那兩個小屁孩兒,大概是由于新政/府【聯合議庭】的【禁止兒童流浪】法案,而被送到孤兒院裡去了吧,畢竟這兩個孩子從此也再也沒有出現過。
說起【聯合議庭】和這個法案,希爾頓·柯克的眼白就要翻上天了,斯諾菲爾德市曾經的确是有很多影響市容市貌的流浪兒,但這些流浪兒送到孤兒院裡之後,男孩大多被送去參軍,女孩則進入到紡織工廠——看起來好像是為了孩子們,但其實不過是為了将這份勞動力利用起來而已。
在這三年裡,安格斯公國在盟主國【神聖瑟拉夫帝國】的幫助下,開辟了到所羅門王國的新航線,但這條航線上有不少的海盜,【臨時議庭】就派遣這支新式軍隊與海盜們摩擦過數次。
希爾頓·柯克并不覺得自己對政/治博弈有什麼很深的理解,但他以自己淺薄的認知,或者說自己寫那麼多政府公文的經驗來看:【臨時議庭】——這個包含了帝國派來的總督府,教皇國派來的分教會,本地貴族和部分平民議員的“臨時政/府”,總有一天會分崩離析。
在這個過程中,必定會為大家帶來巨大的不幸,他們隻不過是在争權奪利,用自己腦門一熱想出來的腦殘法案,來欺騙衆生。
不過,這個已經與他沒有任何關系了:再也接不到約稿的他,成為了影響市容市貌的流浪漢,因為現在已經不被允許自由發行報紙,包括小說雜志,一切都要經過這個巨大而臃腫的【臨時議庭】的允許。
這個國家,這個半島,如今隻是一個滑稽木偶戲的舞台……而不是一個給大家愉快生活的地方。
為了什麼呢?僅僅是為了這個半島豐富的煤礦資源嗎?還是說……還有什麼他不知道的地方,還有什麼他不知道的秘密,還有什麼他不知道的……
希爾頓·柯克也不想知道了。
他現在想着的就隻是把這隻小鳥兒找個地方烤了吃,可現在斯諾菲爾德市甚至不能随便生火。
并且,像他這樣影響市容市貌的流浪漢,無論到哪兒去都會受到驅逐,再加上他身無分文,連找個黑加工都沒有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