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
久違鴻雁,别來無恙否?吾于軍中,一切尚安,亦祈君于首府諸事順遂。
近日軍中風雪交加,嚴寒侵骨。家母之疾,近況如何?久未得君書,心甚挂念。
屈指算來,餘已戍邊逾四載,君于朝堂亦漸露頭角,唐城國威日盛。時至勢成,餘亦心向歸鄉,探視家母。明日吾将離營啟程,願此書速達君前。
阿旌日前來訪,言君已大變,勸吾勿返。思之,誠然,君既變,吾亦變矣。吾乃蒼,君為乾,然君猶以“潤坤”喚吾而已。
君所賜羅盤,吾珍藏至今。待到歸府之日,必奉還于君。
願歲并謝,與長友兮。
敬申寸悃,勿勞賜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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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的最後一封書信,但…終沒能送到他的手上。”
楚蒼結束了講述。古董店裡一片死寂。
“…所以,”許久後,白葉終于開口打破沉寂。她的嘴角勾起習慣性的微笑,卻與此刻的氛圍顯得有些格格不入,“我們死定了,是嗎?”
“……”楚蒼的視線下撇,看見對方的手分明已經握在刀柄上。
“閣下何出此言?”紙窗外的人終于緩緩出聲。他放任楚蒼講完全部的故事,一直沉默到現在,“道路一直都擺在眼前,隻是等候一個選擇罷了。”
“是麼?”白葉的笑漸漸轉化為冷笑,“我們有選擇的權利嗎?”
“或許呢。”相裡乾的語氣依舊是不冷不熱。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白葉思忖着轉向楚蒼,“古董店丢失的那隻羅盤,是你的吧?”
“是。”楚蒼注意到現在又無法讀取她的思想了。相裡乾不知為何在窗外發出了一聲冷笑。
“羅盤在你第一次回到唐城時被帶進了王城,所以按道理講現在本應在相裡乾的手上。”白葉繼續道,“可又是為什麼會出現在古董店呢?丢失後的線索又為什麼會指向回王城呢?”
她慢慢将視線轉回另一頭的紙窗,好像在透過那層薄薄的紙,審視着後面的人。
“我聽說,如果朋友的東西礙于情面不便自己丢棄,就可以讓第三方保管,再設法帶走它。這樣一來,丢失的責任就不在自己的身上了。于是另一方也無從追究。”
“——陛下,您覺得呢?”
窗外的人沒有回應。不知是不屑于回答,還是覺得他已經不需要回答了。
她再度轉回來,這一次望向的卻是始終站在邊緣的曲泓秋和文漾。
“忽然想起來,有個問題可能要重新問二位一遍了。”她歪頭,笑容和善,說出問話的語氣不急不緩,卻字字帶着壓迫,
“你們認識這個,化名為楚蒼的人嗎?”
等一等……始終保持沉默防止添事的玖一直聽着,在這裡突然有些跟不上白葉的思緒。羅盤丢失的這件事是怎麼與古董店是否認識楚蒼的真實性聯系起來的?
——還是說,她隻是有這樣的猜測,其實是在故意詐她們?
“………”然而二人的沉默讓答案昭然若揭。
“呵呵呵……”窗外突兀地傳來相裡乾意味不明的笑聲,“足夠了。你已經向我證明了你很聰明,不僅僅是嘴上厲害。
“不如由我來告訴你一些别的事,以盡我未盡的主人之誼。”
“喔?”白葉臉上依舊帶着笑,轉過身重新朝向窗戶的位置,“比如呢?”
“比如,”窗外人的語氣重歸淡漠,“如果我說,他說了謊呢?”
楚蒼的身子猛地一抖。
“我沒有…我沒有對他們說謊……”他掙紮着低聲開口。
“我奉勸你不要繼續在我和那位外交官面前玩你的文字遊戲。你還不夠資格。”相裡乾打斷他,語調很平靜,平靜到好像隻是在叙述一段無聊的家常瑣事,“是。你是沒有對他們說謊。但是和剛才的這句話一樣,你是故意沒有說全。你對我說謊了。”
“………”
“你根本沒有在邊境的軍營裡生活四年。你至少從第二年過了一半起就逃回首府了。
“但這還不是一個好的時機。你不能也不敢來見我,隻好偷偷借居在這古董店的閣樓裡,還讓知情的歸旌和老闆替你保守秘密。另一邊卻在信裡告訴我你一直在軍中的各種故事。
“想知道我是怎麼早早發現這件事的嗎?你以為我不在乎邊境的戰事,其實它從來都與我在首府的政事同等重要。
“戰事狀況很不好,所以你并不光彩地臨陣脫逃了。可不是所有人都會逃,都能逃——‘楚蒼’原本所在的小隊在第二年的秋天就被報告确認全滅了。
“可是楚蒼呀楚蒼……你卻毫不知情,還在給我寫信,寫你其實早就已故的戰友,寫你的軍旅生活有多麼艱辛。
“另外,請不要自以為是地揣度我。我承諾過照顧你母親,便必會做到。她的離世并非我所為。你母親本就年事已高也确是生了病。我替她找了全城最好的醫生,試了很多辦法也沒能挽救得了她。
“我唯一不知道的是你被擄走一事。你母親離世時說想見你,我以為你還在古董店中,便以借存羅盤的名義激你現身,一舉兩得。可惜你并沒有出現。歸旌後來主動找到我,我才知道你先前沒再回信是因為失蹤了。”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楚蒼低聲喃喃,“為什麼不戳穿我……”
“因為沒興趣。”窗外的聲音淡淡地回應,“隻要陪你玩過家家遊戲,你就會和這個秘密一直躲在自己逼仄的小閣樓裡。我也不用再費心思去考慮怎麼處置你。”
他頓了一下繼續道。
“比起問我,不如問問你自己,為什麼要逃回來?
“因為怕死?因為思念親人?因為從小作為公子哥長大,所以很難适應軍營的生活?
“理由當然可以有很多,但總之不過就是因為你的懦弱,才不得不被自己禁锢在這宮牆之内。出了這面牆,就想逃;逃回來了,又開始痛苦。
“你真是毫無長進啊,潤坤。”
“…………”
楚蒼低垂着頭,始終無法開口回答。
一旁的白葉突然出聲打破沉默:“抱歉陛下,請容我反駁您的最後一句話。”
“嗯?”
“我并不認為一個能在思維記憶完全混亂的情況下,還能孤身一人沖破無數追殺,保有堅定求生意志的人,會弱小到哪裡去。”
“我可沒聽說過這種說法。”相裡乾的聲音裡帶着幾分不屑,“你覺得你能比我更了解他?”
“或許呢?”白葉道,“至少現在的他就站在這裡,而不是躲在閣樓上。”
“………”楚蒼依舊沒有說話,但攥着信紙的手緊了緊,揉皺了信紙的邊緣。
她在幫他說話,給他争取時間和機會。
他知道情況危急,他必須做些什麼,否則他們恐怕都會死。
可是他能做什麼?他能做什麼?
楚蒼擡起頭,看向相裡乾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