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名為相裡乾,是唐城衆多世子中排行第三的那一位。他的母親姓楚,父親是當時的“王”。
從小他便與其他繼承了“相裡”這一姓氏的世子一樣,被周圍人寄予厚望。從最基本的六藝到平時的人情世故,再到各類政事國事,他們從幼時便逐一學起,縱使一知半解也必須生吞活剝地将知識統統塞下,否則就沒有活下去的權利。
說起來乾也算聰慧的一個,年紀雖小但早早地看清一些事理。對于平日學習的這些事務他不算排斥,但也談不上喜歡。旁人讓他學什麼,他便學;讓他看什麼,他便看。久而久之也就半是刻意地保持個“中庸”的地位,既不惹人注目也不容易被利用。
母親常常鼓勵他,說他與别人不同,身上負着唐城的未來。可非要說自己和别人有什麼不同的話,大概就隻是他從小就認識一個來自鬼族的女孩歸旌,雖然通常也隻有她主動來找他玩的份。據她聲稱,來找他玩就純屬是“看上他了”。女孩的心思也難猜,她總是神出鬼沒的,一會兒來一會兒走——不過這樣也足夠了。他隻是身處在着深宮之中,有時需要有個完全不相幹的人能來陪他說說話、解解悶而已。
總之,他似乎自幼便沒有在外展現出什麼所謂的遠大的志向與野心,也沒有天大的不滿,隻是維持着一副安分守己的樣子,盼着能與母親一同在這宮中平安無事地生活下去。
晨起,請安,讀書,進膳;靜心,習武,進膳;習政,就寝。
然後再是次日的晨起,請安,讀書,進膳……
除了偶爾的大小節慶,日日都相同到無趣,但注定不凡之人,大概總要被安排個轉折。
某日下午乾獨自在院落裡練習弓箭。作為未成年的世子他還不被允許用槍,但他弓箭的準度一向出類拔萃的好,幾乎每一箭都能穩定正中靶心。所以偶爾他也會将射箭作為一種能正大光明消遣的手段。
他喜歡射箭,隻要拉弓,瞄準,三點一線,便能正中靶心,直截了當,不會出錯。
不多時身側的箭筒又空了。他走過去把箭從靶子上拔下。下午的太陽斜斜地照射下來,投射出宮牆邊一棵大桂花樹的影子。
乾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了一會兒影子的形狀,突然快速拉弓搭箭擡頭。
巨大的桂花樹中間坐了一個比他大了兩三歲的俊朗少年,一隻手搭在樹枝上,滿不在乎地望了望他手中的弓箭。
“嘿朋友,幫個忙,”黑發的少年低頭看着他,朝他揮了揮手上的一疊紙,笑得恣肆無忌,“要去王城該怎麼走?”
“……”他沒有回答,謹慎地眯起眼。對方的動作很放松,似乎不是被派來刺殺他的人,
“你是誰?”
“我是來改變唐城的人。”少年笑得更加放肆,讓他不禁皺起眉。那人從樹上靈活地攀了幾步再輕盈躍下,在他面前幾步遠的地方停住,上下打量幾下他的衣衫,擡擡下巴,“你呢?”
“…不重要。借居在這裡的人而已。”他回複,暫時放下手中的弓箭。
“喔,”少年笑起來,朝他又揮了一下手裡的紙就轉身跑向入殿的宮門,回頭簡短地道别,
“那麼回見,朋友!”
——那一年他十二歲。
再次見到那個少年已是一年後冬季節日的集市上。節慶期間世子們擁有可以整天自由活動的時間。難得能出來玩玩總歸心情還是不錯。他在攤前買了一串糖葫蘆,擡頭付賬時一眼就認出來攤販後坐着的人。
“哎呀,是你。”少年也認出了他,笑起來,他的臉被寒冷凍得有些發紅,“又見面了,朋友。”
“你好。”他點頭回應,拿回自己的糖葫蘆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味道讓他相當滿足。
少年喊了旁邊的人幫他看攤,自己則松松地站起來朝他招呼。
“上次有些匆忙,沒來得及自我介紹。”少年很自來熟地跟着他往街另一邊走,“叫我滄就好,滄海的滄。”
“……嗯。”他走到人少一些的街角慢慢停下來,把嘴裡的食物咽下去,“……乾。乾坤的乾。”
“你叫乾?”滄站到他面前挑挑眉笑起來,說出的話語被寒冷彙成白汽,“好名字,很霸氣。”
“…謝謝。”他又咬了一口糖葫蘆。
“你現在還住在宮裡嗎?”滄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聊天。
“是啊。”乾回答,暗自又歎了一口氣,“…你呢?”
“我嘛…就随便住住。哪裡能待幾天就算幾天。”滄看起來并不在乎地聳肩,“哎,你那裡還缺侍衛什麼的嗎?我以前習過武,也許能幫上忙。”
乾的注意力終于從糖葫蘆上下來。他略略打量了一下對方,才發現滄的穿着很樸素,舊的棉衣上用同色的布料打了不大明顯的補丁。
“你上次…是來做什麼的?”他開口詢問。
“啊……那個啊。”滄居然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其實吧,我是來給王看我的谏言的。”
“谏言?”
“說來也挺慚愧…你知道唐城一年一度的考試吧?當時我把政見都寫進去了,但果然分數很低。我不死心,就沒去學校報到,一個人從家鄉跑到這裡來想給王看。”
“結果當然是失敗了。現在想想當時的自己還真是挺幼稚的……”滄半是自嘲地笑着,擡起頭對着夜空呼出一口白汽,“這一年我一直在都城獨自謀生,看到了很多,也學到了很多……如果那時候冒犯到了你,我很抱歉。”
“…不會。”乾搖頭,忽然伸出一隻空着的手,“你的文章還在麼?能否讓我看看。”
滄聞言愣了一下,但很快反應過來,從衣服的夾層裡拿出一疊折的平平整整的紙遞過去。乾展開紙,大緻略讀一番。
很激進的策略。但不得不說,其中的很多想法竟都與他的不謀而合。
他擡頭看向少年的臉。他的神情已經沒有初遇時的那麼張揚,可一雙眼睛還是亮晶晶的,在冬夜裡映出四周店鋪的燈光。
“……社會達爾文主義?”幾天後的傍晚,他坐在世子府的書齋内,長桌上擺了些淡酒和茶,桌對面坐着滄。他在桌上展開紙逐句詢問。
“對,但隻是一部分,或者說,一個進程。”滄點頭笑道,“叢林法則并不适用現代文明,但需要更激進的手段才能讓社會快速運轉到下一階段。現在的唐城其實并不安甯,甚至有下滑的趨勢,這一點其實你也發現了吧?”
“……”乾沉默。其實他早覺唐城上層的日益腐敗,隻是一方面他不願出頭,一方面他自己便身在其中。
“但那意味着過程中會有很多弱者被淘汰。”
“對。”滄點頭,仰頭喝了口酒,“所以社會福利和教育事業也很重要,但其實走這條道路也隻是我的設想之一……”
他們一直與對方談論,大有相見恨晚之意,等再發覺時已是半夜。月亮模糊地升起來,外面忽然下起雪來。
乾忽而有些感慨地站起來,披了件衣服走到院落裡。薄薄的雪片紛紛揚揚地落下,停在他的頭發和衣服上。
“說起來,乾。”滄跟在他身後也走出來,半是開玩笑地道,“你真是‘借居’在這裡?”
“不……叫我潤坤就好。”他搖頭,伸手接住一片雪,看着它在濃稠的夜色裡慢慢融化在眼前化為虛無,“…我是世子。不過也沒什麼即位的機會就是了,我有兩個比我年紀更大的哥哥。”
“難怪……”滄不知為何并沒有多麼驚訝,反而愉快地笑起來,“有沒有興趣,和我合作出一番事業?”
“……”他回頭欲言又止,“…鋒芒外顯是很危險的。”
“那又如何?”滄笑他,臉色因為酒意而透着些薄紅,語調卻很清晰,“有的鳥兒生來注定就是要飛翔的。不僅不怕子彈,還要遠遠地飛得最高,飛在最前面。”
“明王當年僅僅用了十年時間,就挽救了頹勢的精靈國,成了一段傳奇。”
“我要隻用他一半的時間,讓唐城比任何一個國家都更強大。”
此後滄便正式申請作為他的貼身侍衛留下。母親也樂于見到他能有個年齡相似的人陪伴左右,沒多詢問便同意了。至于歸旌,一開始似乎還不太樂意接納滄這個新朋友,但後來也逐步熟識起來。
他們常常一同談論政事,有時也吟詩作對,共賞風景,或是和歸旌一同打鬧。日子過得很快,也看似無憂無慮。但乾能察覺,滄總歸沒放下他原本的志向,隻是在等候一個看不見的時機。
五年後,這個時機終究還是來了。
太子因一場本應是既定勝利的戰事意外離世,王又已病危,二皇子臨時被委以重任,舉朝上下一時間人心惶惶。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遇啊,潤坤。”收到消息滄第一時間找到他,攬着他的肩語氣激動,“一定要趕在他們之前……你懂我意思嗎?”
“我明白。”他點頭,扶着桌沿的手微微顫抖,“但二皇子那邊……”
“我來解決。”滄隐秘地朝他眨眨眼。
滄說到做到。僅過了兩日二皇子就因不明原因卧床不起,又過三日後竟直接暴斃。一切發生的時間太短,權臣甚至都還未來得及反應,以至于本來對于二皇子的猜忌都不得不轉化為手忙腳亂的謀劃——平時存在感極低的第三位世子,如今竟成了繼承人。
“最近處處小心。”滄提醒他,“特别是飲食。吃之前都先拿給下人嘗一遍。”
“明白。”乾點頭。每日來拜訪的人越來越多,重擔忽然實實在在地落在他身上,他貌似從未活得如此緊張過。
十日後王因病離世,相裡乾順利即位。
即位過程的一切都按照滄的計劃圓滿完成。當晚,他在書房裡獨自酌酒。
“相裡乾!”這種時候歸旌忽然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我有事要告訴你。”
“…什麼事?”他的心思不在她身上,又悶悶不樂地喝了口酒。他們雖然一起長大又熟悉彼此,但他始終認為很多政治上的事與鬼族的她并不相幹。但也正是因為不相幹,所以這些事他不能同歸旌說,隻能和滄講。
“我沒想到會要這麼早告訴你,但按照規矩我會把身份告知唐城每一任繼位的王——”歸旌的性格向來很直來直往,可不知為何此刻看起來有些郁悶,“聽好了,我是鬼族的統治者,也就是你們俗稱的鬼公主。”
“你是什麼?!”他的手一抖,酒瓶跌到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我是鬼公主。”歸旌面不改色地又說了一遍,“這麼驚訝幹什麼,我隻是來照例通知你一下,方便你到時候鬼節組織祭祀。一碼歸一碼,你政治内部上的事我也不會幫你,得你自己解決。”
“……”他突然有些沮喪地跌坐在地上。滄聽見了酒瓶的響動沖進來,在看見是歸旌後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扶着他起來。
“怎麼回事?”滄問。
“沒什麼……”他無力地搖頭。并不是因為歸旌說不幫他而失望——他知道她的性子。
他隻是忽然明白…原來跟不上步調的人從來都隻有他自己。
歸旌來去匆匆地走了,隻剩下他與滄兩人。他把歸旌的身份告訴對方,但他也隻是驚訝了一瞬,很快又恢複成平時的模樣。
“高興一點啊,潤坤。”滄鼓勵他,“今天可是你繼位的第一日。”
“你确定嗎?”他詢問滄。按照計劃,後者很快會被他提拔到重要位置與他共理政事,“我還是擔心……”
“别擔心。說實話,初見你時還覺得你真的和看起來一樣什麼都不在乎呢。”滄拍拍他的肩,緩和氣氛地調侃他,“沒想到你其實還是蠻有理想的嘛。”
“我當然愛着我的國家!”他唰地站起來,“隻是……”
他可以是一個好世子,卻無法做一個好的王。
他知道自己的性格不是稱王的料。他也知道滄對此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