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時沒有認人當狗的愛好。
他松開手,“反正錢我給你了,你當是借的也好,算我資助你的也行,拿了錢就把之前欠的那些還了,然後辭了你礦上的工作,回來好好讀書。”
程野問他,“萬一我還不上,又或者考不上大學,到最後和現在一樣,還是得進廠打工,你的錢豈不是打水飄了?”
江時沒忍住又踹了他一腳,“那就當我喂狗了。”
程野褲子上印着兩個灰撲撲的腳印。他側頭看江時,看他眼底倒影着交錯樹影。
“不會讓你的錢打水漂的。”
“不過……”他扭頭看着頭頂廣袤的天,“在回來上學之前,我還得再回去辦件事。”
-
王剛住院了。
礦産是私人承包的小作坊,安全措施很不到位。王剛幹的時間久,基本上每次下礦都走最前面,工資比其他工人高一些,相應的,風險也大。
上次程野救了他,這次就沒這麼好的運氣了。
他斷了一條腿。
程野買了水果去醫院看他。
他架着腿靠在床上,身邊是瘸着腿的老婆,兩人幾天内仿佛蒼老了很多歲,一個躺着,一個坐着,沒人說話。
看見程野,瘸腿的中年婦女讓開了位置,王剛青灰的臉擠出一個笑容,“你來了。”
程野把手裡的那袋橘子放在一邊的櫃子上,看了眼他打着石膏的腿,“怎麼樣?”
中年男人伸手抹了把臉,“死不了。可能老天就是想收我這條賤命,該來的總會來。”
程野坐他旁邊,除了對着江時,他臉上一貫的沒什麼表情,“那上面怎麼說?”
“還能怎麼說?還不是跟你一樣,補貼點醫藥費,剩下的全靠自己。”
窮人的命,是最不值錢的東西。
程野問他,“那你甘心嗎?”
王剛愣了下,他旁邊的少年擡着眼眸望他,那眼神漆黑,仿佛能吞噬一切。
程野人高,平日裡總是垂着眼,再加上他沉默寡言的,看不清眼底神色時,總覺得他老實木讷。
可如今直視着那雙如狼一般的眼神,王剛才發覺,他眼底的火,燒得比誰都烈。
被這雙眼睛看着,王剛有些不敢直視,他别過臉,嗓子發幹,“什……什麼?”
程野卻朝他伸出手,“把你手機給我。”
王剛不明所以,但還是給他了。
少年低着頭,熟練地解鎖,對着王剛的手機翻找。
程野找到隐藏在文件夾裡的錄音文件,他把手機放在床上,探過腰從旁邊拿出一個橘子。
“領隊找我的時候,我跟你借了手機。”
他說完的下一秒,手機裡傳來滋滋的電流聲,然後是有些失真的男聲。
“小程啊,我也知道你家裡困難,可你這情況不用我多說吧?”
“你還沒成年,招你就是雇用童工,我們也是冒了很大風險的,如果不是我們,誰還願意收你?這做人要懂得感恩是不是?”
空氣安靜了幾秒,然後是程野放低的聲音。
“我知道,可是我家就我一個人了,我爸死之前還留了好幾萬的債給我,李哥,我也不想給你們添麻煩,可我實在沒有辦法了。”
“啧,程野,我就這麼跟你說吧,那天你牽線找上我,說要過來,我在老闆面前好說歹說,他才同意的,雖然你的工資比其他人低了點,但是我們也承擔了很大的風險的。”
“可我在礦上出了事,我是你們的工人,按道理是要賠償的。”
“哪有那麼多的按道理?公司願意給你五百的醫療費用已經是仁至義盡了,如果不是你非要逞英雄,哪來的這麼多事?”
“我醜話說在前頭,你也别想着去告,你出去打聽打聽,誰不認識張爺?你今天去告了,從今以後,這林城的礦山,你是一家也呆不下去。”
“不是我威脅你,隻是你還小,這很多人情世故你不懂。你呢,就好好養傷,年輕人嘛,受點傷,幾天就恢複了。加油好好幹,以後給你漲工資,畢竟你還欠着那麼多錢,想想以後。”
錄音到此為止。
程野把剝好的橘子遞給王剛,“我有錄音,再加上你的證詞,我們可以告。”
王剛看着遞在跟前的橘子,怔怔地,沒有說話。
程野接着說:“你的腿有後遺症,他們不會再要你了。”
“……”
王剛張了張嘴,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半晌,他顫抖着手接過了橘子。
-
林城的半夜下起了雨。
春日裡的雨來得迅疾,霧氣裹挾着冬日沒消散幹淨的寒意,連浸濕的泥土都泛着冷。
面容俊朗的少年踩着泥水進了家小買部,他頭發半濕,身上隻穿了件單薄外套,橙黃的路燈落在他肩上,消瘦挺立。
程野半倚在門邊,從兜裡摸了張嶄新的百元現金放在櫃台上,“來包煙。”
老闆看了眼他,又看了眼櫃台上的錢,手下意識往裡面摸,“多少錢的?”
“最便宜的。”
老闆往裡的手撤回到最外圍,拿了最便宜的煙丢他面前,“三塊。”
程野拿了煙,又買了個打火機,接過找給他的零錢,踩着雨回到賓館。
二十塊錢一晚,裡面簡陋得隻有一張床,上面的被子泛着黃,也不知道洗沒洗。
程野坐在床上,雨絲挂在他的發梢,當他低頭時,無人察覺的露珠微顫顫地晃了晃,墜落在他鼻尖。
窗外是深沉的夜,雨把玻璃拍打得噼啪作響。
程野撕開煙盒,從兜裡摸出打火機。
-
咔哒——
竄起的火苗點亮少年漆黑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