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野的思緒仿佛從很久之前拉回來——才想起他們為什麼會在這兒。
“你出來不是沒和家裡人說麼?”男人聲音淡下來,“不是去找……他的麼?”
孟驚鴻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哦,莊懿啊——”
有點無語。
她媽媽還真是跟人事無巨細啊……
“是想找她去來着。”孟驚鴻不悅皺眉,“之前也給我媽說了,她不同意,說我亂跑。可我隻想找人說說話……”
廢話。況野心裡嗤出一聲。
誰家當媽的樂意閨女跑那麼遠去找一男的?
那莊什麼毅的,八成沒安好心。
“非要找他麼?”況野睇女孩,眼神涼嗖嗖,“他很會安慰你?”
孟驚鴻停下收急救箱的動作,不動聲色看男人一眼。
——總覺得這話和語氣聽起來都怪怪的……
“莊懿很了解我,也明白這次考核對我的意義。”她說,“我們認識十多年了,我的事她都知道。”
“……”
況野盯着野營桌的桌腿,半晌沒說話。
原來還是青梅竹馬啊。
“他要真有心,就該來找你。”他看着女孩沒一點雜質的眼,臉色沉沉,“既然明白這次考試對你的意義,就該在這個時候陪着你。”
孟驚鴻笑了下:“她知道的,但工作忙嘛,也沒辦法。”
收好急救箱,她坐到男人旁邊的凳子上:“她工作性質比較……特殊,不方便過來。我去找她也一樣。”
“……”
舌頭抵住酒窩的位置,況野慢慢呵出一聲。
看明白了。
她超愛。
“那真對不住了。”男人拿過背心麻利套身上,又面無表情地穿好外套,“既然我來了,你明兒就見不到他了。”
身側陷入良久沉默。
況野拉上拉鍊,餘光乜她。
女孩并沒有因他這句近乎挑釁的話氣惱。
她一手托住下巴,正出神般盯着地面,若有所思的。
“其實,我今天誤下高速之後,就在想要不要将錯就錯,改變行程算了……”
況野眉心動了下,臉色稍緩:“想去哪兒?”
孟驚鴻搖搖頭,笑了:“不知道。”
“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她扭頭問男人,“‘人生是曠野,不是軌道。’”
眸光因某個同音詞跳了下,況野翹唇:“聽過。”
女孩籲出口氣:“我覺得,我這二十二年的生活就是一條軌道。”
“跳舞占據了我絕大部分生活,每一次練習,每一場表演,每一輪考核和比賽都像一段又一段鐵軌——”她兩手比作前進的腳印,娓娓道來,“帶着我一步一步往前走。”
“直到有一天,一段鐵軌沒有搭好——”
她抿唇,不繼續往下說了。
男人亦不催促,黑眸深邃注視她。
——越看越不一樣。
她看似内斂清冷,實則生命力旺盛,表達力很強——肢體和語言都是。
藝術生的靈魂敏感而鮮活,情緒充沛得很動人——比如此刻她臉上淡淡笑着,眼圈卻紅了。
“于是,我就沒法往前走了。”
女孩低下頭:“而以前走的路,好像……也都白費了……”
看着她失落低垂的眼,況野一時沒說話。
早習慣掩藏情緒,他不擅表達,更不會安撫女孩子敏感而惆怅的神經。
但……早就破例了不是麼。
“人生可以是曠野,也可以是軌道。”男人抻開小凳前的長腿,呼出口氣,“沒什麼高低之分。”
頓了下,他眼中劃過微不可查的苦澀:“隻要是自己選擇的就好。”
“那你呢?”孟驚鴻反問,“你的人生是曠野,還是軌道?”
男人思忖片刻,哼笑:“大概……是輛提前到站的列車吧。”
他的人生也是軌道,是一輛使命必達,一往無前的列車。
這輛車承載着沉甸甸的責任與榮光,一如他曾在紅旗之下莊嚴宣誓:保家衛國,全心全意;無畏犧牲,永遠忠誠。
他早做好了在這條軌道上走到生命盡頭的準備,沒想到一切戛然而止。
提前下車,并不是他的選擇……
“提前到站……”女孩若有所思地重複道——卻也隻是重複。
她跟他說了很多,卻不期待他對等坦露,亦不刨根問底。
孟驚鴻托着下巴看男人:“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啊?”
她松弛了很多,心防也消減——至少今夜,至少此刻,她找到了同類:他們都是偏離既定軌道的遊魂。
男人單手旋開瓶蓋吞下一大口水。
喉結滑落,他嗓音清潤:“先走走吧。”
孟驚鴻:“走走?”
男人颔首:“既然下車了,就在曠野上先走走。吹吹風,看看風景。”
濃濃黑眸轉向她,意有所指的:“說不定,會有新的遇見。”
孟驚鴻心頭一跳,又是那種踩空的感覺——卻不像剛才那般惶惶了。
她眨眨眼,嘴角偷偷彎了下。
他好像……也不是很粗糙嘛。
兇,但也挺溫柔。
話不多,言之有物。
總之,粗中有細。
“那……你遇見了什麼呀?”女孩好奇問男人,熒熒目光顯然又在期待某種特定答案。
況野眉梢挑了下:“遇見了,一隻貓。”
他摸摸右頰,睇她:“撓我一把。”
“……”
孟驚鴻“嘁”出一聲,抄起桌上的水瓶抛向男人。
況野揚手接住,擰開瓶蓋子,放回女孩手邊。
“你呢?”他将問題抛回給她,直勾勾的眼同樣在試探,“有什麼收獲?”
孟驚鴻愣了下,視線不自然躲閃:“我……這不才出發。”
她朝趴窩的小轎車示意:“還沒走多少呢……”
男人并不介意她避重就輕,一笑置之:“不管多少,走過的路總不會白費。”
他眺向山下那面湖,又轉眸,看會在湖邊怡然起舞的姑娘。
“你走過的軌迹,或許就是别人眼裡的好風景。”
孟驚鴻怔怔看着男人,心跳漏了一拍。
——一隻蝴蝶撲閃着翅膀從心房破繭而出。
随後更多的,數不清的蝴蝶從她胸腔,胃袋,還有腦海裡飛了出來……
女孩一直沒有說話,況野亦定定看着她。
四目相對,兩人間有什麼在悄然發酵——綿密的,粘稠的,蠢蠢欲動的。
對視愈發拉絲之時,後面突然“哐啷”出一聲——
孟驚鴻吓了一跳,下意識往男人身邊靠。
兩人同時轉頭,看見車頂上的帳篷塌了一角。
況野氣音輕呵:“調節扣壞了。”
看來皮帶固定的不管用。
“沒事兒。”他柔聲安慰受驚的姑娘,大手在她後頸上拍了拍,“我修下就好。”
說着男人起身。
沒能邁開步。
呼吸微滞,他轉眸看腕間的纖纖素手。
她的手很小,虛虛牽着他,兩隻一起才堪堪蓋過他手背。
女孩沒看他,低垂的耳尖紅到快要透亮,很小聲地說了句什麼。
況野眉心微動:“不用……什麼?”
“……”
孟驚鴻唇瓣動了動,牽男人的指尖緊了下。
他的手粗粝,腕間脈搏炙熱,燙得她心跳全亂。
——二十多年的叛逆與勇氣也通通跳出來。
“我說……”她吸了口氣,擡頭對上男人的眼。
“你可以,不用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