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能看出桓沖命不久矣,但沒有一人敢戳破此事,反而藏着,掖着,生怕被外人發現。
秦軍在邊境大舉調兵的消息不斷傳來,若是此時傳出西府軍主将病重之事,恐怕都不等秦軍到來,已是人心惶惶,亂象疊生。
當前來傳旨的太監進入房間,看到病床上昏睡的桓沖時,腿一軟,差點當場跪下,本就發白的面容竟比桓沖還要慘白幾分。
劉郁離站在衆将領身後,臉上滿是挫敗。改變了一個曆史節點卻引發了曆史崩塌,得不償失。
桓沖可以死,但絕不能死在秦晉決戰之前。
他死了,桓家軍群龍無首,再無一人能掌控長江下遊,拖住秦軍幾十萬大軍。
淝水之戰之所能赢,除了苻堅一系列的迷惑操作外,最重要的是北府兵根本沒有對上全部秦軍。
百萬秦軍真正參與決戰的大約隻有三十萬,其餘的不是在路上,就是被西線的桓家軍拖住了。
苻堅手下的猛将亦是如此,一部分分散在西線,慕容垂,姚苌,苟苌等人均未直接對上北府軍。
桓沖躺在床上,雙目緊閉,桓修等人帶着傳旨太監進入房間,以一個将軍的警惕,他還沒有驚醒,無形中已經說明很多事。
軍中大夫、桓家供養的名醫都來看過,前幾天這些人還就關于如何用藥上争得臉紅脖子粗,一方想用猛藥,一方講究求穩。
現如今雙方連藥方都不再開了,走時皆是一聲長歎。
桓修看了一眼傳旨太監,輕聲道:“不如等父帥醒來再宣旨?”
傳旨太監帶來的是封賞聖旨又不是問罪的,心中明白輕重,點點頭表示應允。
衆人正欲離開,在一旁照顧多日的軍醫看到桓沖手指微動,早有經驗,叫道:“醒了!”
此話一出,衆人無不驚喜回頭,隻見桓沖眼眸睜開,神清志明,臉上還多了幾分紅潤的光澤。
衆人的臉卻是都白了,沒有一個人認為桓沖這是要大好的迹象。
在軍醫的攙扶下,桓沖靠在床頭,心中明白此時不過是回光返照。對着桓修說道:“剛才我夢見大哥(桓溫)了,他說爹娘,還有二哥、三哥、四哥都在等我,很快我們就能一家團聚了。”
桓修等一衆桓氏子弟當即走到床畔,一一跪倒,淚如雨下。
說完,桓沖看向傳旨太監,招招手,說道:“把聖旨直接給我吧。”
傳旨太監頓了一下,急忙将聖旨雙手奉上。
桓沖閱後,輕聲歎道:“倒是辜負大家一道苦心了。”
傳旨太監擺出一副恭敬的姿态,卻什麼也沒說。
将聖旨随手放到一旁,桓沖繼續說道:“老夫身上的荊州刺史一職交給桓石民,願用江州刺史換桓伊身上的豫州刺史之位,由桓石虔接任。”
桓石民是他的侄子,還是謝家的女婿,由他接任荊州刺史一職,謝安不會反對。荊、江一體,桓伊本人與謝安私交甚笃,用江州換豫州,想來謝安也會準許。
這樣一來,哪怕他亡故後,桓謝兩家的沖突還能暫時穩住,同心協力應對秦國的入侵。
傳旨太監拱手道:“本公一定會将使君的話一字不差的傳給陛下。”
桓沖又看向劉郁離,劉郁離雖然驚詫,但很快自人群後走出,一撩衣擺,單膝跪下。
“傳信給謝玄,讓他派兩人來石民處咨謀軍事。”
桓沖剛說完,劉郁離立刻了然。
桓沖怕他死後,桓氏的年輕子弟擔不起對抗秦軍的重任,需要兩位老成持重且深谙軍事的将軍為桓石民的決策查漏補缺。
同時也是一種示好,希望桓家軍與北府軍通力合作,共同擊退秦軍。
劉郁離:“末将立馬傳信給謝将軍。”
這樣的事,桓沖可以交給别人,但他選擇了她,就是在給她機會。
桓沖環顧了衆人一圈,其餘将領紛紛跪倒,等待軍令。
桓沖:“老夫死後……秘不發喪……繼續進攻樊城……直到秦軍……援軍到來。”
一句話呼吸急促,斷斷續續,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
秘不發喪是為了穩定軍心,繼續攻打樊城則是一切照常,迷惑秦軍,令其不至于察覺到桓家軍主将已逝。
桓沖的苦心,衆人心知肚明,聲音喑啞,面容堅毅,齊聲道:“是。”
嘴角微微揚起,眉眼舒展,一個單純幹淨的笑容,如金黃色的向日葵在桓沖臉上盛開,眼眸凝視着門口,那裡斜靠着一個單手抱刀的少年,姿貌偉岸,英略過人,正朝着他招手。
一隻幹枯如秋草,長滿黃褐色斑點的手無力垂落在床畔,而房間門口,一隻白潤修長的手搭上另一隻遒勁有力,略帶薄繭的大手,手拉手,一對眉眼相似的少年,歡快地跑出房間,再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