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鴻自知她何出此言，待護山結界徹底喚醒，光芒漸漸隐去，便收了靈力，轉過身來。

“山隰門，原本也是有護山結界的。”

明鴻平靜道：“師母在世時曾說，我們既為醫者，便與其她門派不同。隻靠我們外出時随緣施救，實在浪費所學，也有違先師開宗立派時初心。于是主張撤去護山結界，天下生靈皆可前來求醫。”

她頓了頓：“我們好歹也是能在人間立足數百年之大門派，論打鬥，雖不及長空、萬籁等姊妹門派，若邪祟來犯，将它們打出去還是綽綽有餘。故而師姨師姑們紛紛稱好，此事便定下來，自那以後又過數百年……到今日，這護山結界才再一次被喚醒，重新開始守護這裡。”

“可是……”墜微二人看着那草野，欲言又止。

明鴻置若罔聞，又像是對墜微二人，又像是自語道：“我也希望這道護山結界永遠沉睡去，可是如今，不得不如此自保。”

山風吹來，拂得草木一陣沙沙亂響。三人迎風靜立半晌，明鴻忽雙手結印，額心碧色蘭花印亮起，群山俱震。

墜微二人一怔，卻見那片草野在二人眼皮子底下，就那樣倏然冒出亭台樓閣來！

——并非從地下升起，而是就那一刹那，突兀地、猝不及防地出現在眼前，仿佛它們從來都在這裡，隻是恰好此刻撞見一般。

難道那片草野……隻是幻象？

可是若是幻象，在那日一擊之下，雖不至于淪為廢墟，也該大片傾塌。而眼前山隰門，分明毫發無損，一如從前！

二人愣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雙眼。饒是活了長久年歲，此般景象也是頭一遭見識，不由得心下微震。

“師母……”

明安遙遙從屋中探出身來，随後與她相鄰屋中也挪出個身影，正是南霜。

霜安兩人傷勢已好轉大半，隻運功時尚顯不足，還需休養些時日。明鴻飛身而至，輕聲責備明安：“怎的如此逞強？教我擔心好幾天。”

明安面上蒼白未褪盡，垂眸：“是徒兒莽撞了。”

南霜立在一旁，默然向明鴻行了一禮：“多謝前輩相救。”

明鴻辨得細微風聲，準準擡手止住她這一禮，莞爾一笑：“何必謝我？你非我門中徒子，卻在那樣危急之時挺身而出，可算是本就因為我們才受此重傷。我隻能勉力為你療傷彌補，其中苦痛卻是分擔不得半分，說來還是虧欠。”

南霜些微動容，恍惚想起流雪門許多人許多事，一時無言，眸中微光閃爍不定。

正沉默，護山結界碧光忽起，一道氣息漾開。幾人心下俱是一凜，同時召法器在手，戒備向動靜來處飛去。

“她們果然回來了，神仙說得沒錯！”

近了，卻是飲甘鎮中人，皆舉掃帚鋤頭，怒氣沖天。

明鴻面不改色，便要向結界外走去。明安連忙拉住她：“師母？”

“無妨。”

明鴻擺擺手，隻往外去。衆人見她走來，議論聲忽止，不覺往後退去，戒備盯着她，讓出些地方。

越過護山結界，明鴻站定，輕聲道：“諸位鄉親深夜來此，可有要緊事？”

“你将我兒還來！”

人群沉寂片刻，忽爆發一聲悲憤嚎叫，随即那人執鋤從中擠出，直向明鴻天靈蓋砸落。

一絲金光閃過，纏住那鋤頭。那人隻覺手中一滞，鋤頭頓時脫手而去，懸在半空中不動了。

姜見微上前，蹙眉道：“你在說什麼？跟山隰門什麼關系？”

那人哭喊道：“還能是誰！神仙說從前那些消失的孩子都是你們害死的，我們還半信半疑，這次我們親眼看到你們這邊天生異象，回頭我家芳兒就不見了！”

姜見微更覺莫名：“當日我親自檢查過附近，根本沒有人誤闖進來！”

此話一出，姜見微便後悔，而後果聽衆人嘩然。

“那件事果然是真的！”

“神仙沒騙我們！”

“神仙？”

明安聞言，想起之前自己前去飲甘鎮時被誤稱“神仙”之事，心頭忽有靈光閃過。于是也走上前來，看着那人：“你說的神仙，是什麼人？”

“反正不是你們這些假善人！”

群情激奮，紛紛湧上，揮舞手中亂七八糟武器劈頭蓋臉向明安幾人砸來。姜見微眼疾手快，迅速施法将鴻明二人一拉，退回護山結界内。

幾聲清越聲響，護山結界漾開密密匝匝碧色漣漪。衆人叫喊着，仍一遍遍砸來，護山結界巋然不動，隻那光芒明明滅滅，清響頻鳴。

“夠了！”

南霜腦中嗡然，猛喝一聲：“好一個颠倒黑白，是非不分！與其相信個來路不明所謂‘神仙’，卻不願親口詢問護佑你們數百年之人半句！”

“什麼是白，什麼是黑，我們自有論斷！”人群中一老妪大聲道，“我們雖為凡軀，但也有眼能看，有耳能聽，有心能辨！何來輕信于人？”

明安心頭愈冷，忽而開口：“你去年摔斷了腿，還是我親手治的。”

那老妪忿然沉默片刻，又嚷嚷：“那、那又如何？誰知道你們是不是心中有愧，才拿小恩小惠來混淆視聽，逃避罪責？”

衆人紛紛附和：“是啊是啊，非親非故，倘若不是心中有愧，怎麼會如此慷慨？”

明安咬唇，顧自看向一人，倔強道：“你上個月染了傷寒，用我們留下那法器傳了消息，師妹立馬送藥到你家門口，可有半句怨言？”

她又轉向另一人：“你亂吃菌子險些喪命，剩半口氣時你幼子尋到我們門中，師姨二話不說親自前去，才将你從黃泉路上拉回來。”

“還有你，那年不慎在豬圈中睡着了，整隻胳膊被豬啃掉，如今執刀這隻手——可還是我當時制的義肢？可還殘餘着我的靈力？”

“你面色比從前好多了。今年年初我們送來的姜糖，你可吃完了？”

……

明安一人一人點去，被點到之人面上隻掠過一分羞愧之色，小心瞄過左右，見其餘人不為所動，便又繼續參與這喊打喊殺之中。

“做這些，可不就是有愧欠麼？”

明安說得久了，聲音漸漸沙啞下去，終于幹澀難忍，幾乎發不出聲來。她始終想不到，積善行德有一日竟會變作一把把利刃，紮得她頭破血流皮開肉綻頭暈目眩心灰意冷。

山隰門固然曾有過錯，她認，可是眼下這一聲聲聲讨，難道就是客觀公正的麼？

她臉色慘白，身上餘傷作痛，身形微微搖晃。

“安兒。”

明鴻溫和喚她一聲，心下不忍：“你倆傷勢未愈，先回去歇息吧。這邊有我與妘姜二位前輩，不會有事的。”

南霜兩眉緊鎖，壓下心火，走至明安身邊：“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