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竹眼中灼灼,眉宇緊鎖壓低雙眸。那握刀的手微微顫抖着,刀鋒停在離妘不墜咽喉半厘處,寒氣逼人。
過招時她向來以樹枝充作武器,何時換了真刀?
妘不墜自知本該向後避開,不知為何卻僵在原處,心間愧疚之意翻湧,周身俱是一冷。
這是南盈的情緒。
妘不墜已猜得事情始末,心底不覺黯然惋惜。兩人僵持着,立在荒寂之中,如兩尊石雕。
半晌,阿竹歎息一聲,利刃回鞘,退後兩步。
“算了。”她怃然啟唇,“應該怪我。我哪裡來的立場,用刀對着你?”
妘不墜垂眸:“對不起。”
蒼白無力的歉意。
“不,不。”阿竹搖搖頭,“該道歉的不是你。若無你,我成不了這一身本領……可是你是流雪樓徒子,是那人的徒子,我實在不知道……我心中是怎樣想了。”
她頹然四顧,又仰頭望天:“以後,我不會再來這裡了。将來若有一天你有事需要我,找到我,我還是會盡我所能,出手相助。除了……你門中之事。”
說完她自又失笑:“流雪樓會越來越好,而你會繼承它——也許到那時,流雪樓就已經是流雪門了。你的事,哪裡輪得到我幫忙?”
妘不墜默然聽着,不知該如何開口。隻立在原處,看着阿竹轉身,随手拾起一小塊隕生石碎片,掂了掂,淩空而起。
“走啦!”阿竹輕聲對自己說着,将那塊碎石一抛,又嘲諷般自語,“哈,也不知她若得知她毀掉的不僅是小小的障眼陣陣眼,更是天下修士久尋不得的隕生石,表情有多精彩呢。”
妘不墜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茫茫之中,鬼使神差走去,俯身将她抛下那塊碎石拾起。
上邊恰是“梨”字立刀下那一鈎,鋒利,果決。
這塊碎石不久便出現在南岫雲面前案上。妘不墜垂手不言,面上看不出是何情緒。
氣氛凝滞半晌,南岫雲終于歎了口氣,道:“不出十日,鎮邪鈴便可鑄成,到時光陰陣撤去,再不必日日小心算着時辰了。”
“真的那麼重要麼?”
南岫雲停了停,卻未回答,隻顧自繼續道:“我已擇好地方,要修座山莊。大約此事成後便開始動工……”
“師母!”
南岫雲頓住:“盈兒?”
“覓心師姨……有多長時間不曾來了?”
“休要提她!”南岫雲輕輕蹙眉,“若不是她,哪來的那樣多事?這麼多年,她自己不敢來見我,與我何幹?”
“師母真是如此想?”
一句“不然呢”至嘴邊,竟不能暢快吐出。南岫雲啞然失笑,拂袖起身。
真是如此想麼?
“聚散離合,不過人間尋常事。”南岫雲道,“天底下哪裡有不散的筵席?沒有她,流風回雪我照樣補圓滿了,流雪樓照樣好好的,我也活得好好的。難道離了誰,這天地規則就不運轉了麼?”
妘不墜,或者說是南盈,直直望向她兩眸中,提高了些聲音:“師母真是如此想?”
“我不如此想,又要如何想?”
南岫雲一揮袖,案上那碎石登時作齑粉散去。她神色微冷:“好了。這幾日最是關鍵,若無别事,我且去查看陣法了。”
“不是人的,就可以視若草芥麼?”
南岫雲腳步一滞,終于沒有回頭,徑直下樓去了。
七日後,妘不墜再次見着了那隻曾置于陣眼的金鈴。隻見那金鈴流光溢彩,浮在绮井之下,如往日般微微搖曳着,散出悅耳清響。
南岫雲腕間赤光流轉,一絲絲蜿蜒而上,将那金鈴層層纏繞,如赤日懸空。
“萬靈歸來兮,頌以長甯詞……”
南岫雲輕輕念着,兩掌之中靈力更盛,一隻與妘不墜所使扇上圖案一般無二的飛禽幻影倏然自她掌間飛出,向那赤日騰飛而去。
“玎玎玎——”
赤光浸染作金輝,泠泠然四散而去。金鈴鈴音大作,璀璨無比。流雪樓中金芒四溢,宛若神臨。
成了?
南岫雲隻覺壓在心間多年陰雲終于散去,眉頭一展,不覺眼眶微濕。
一道黑氣,蓦地蹿出!
方才樓中還金輝四溢,隻刹那間暗下來,如墜深淵。黑暗中,鎮邪鈴閃爍異樣碧色幽光,如野獸一瞳,注視鮮活獵物。
“玎,玎……”
鈴音依舊悅耳,聽者卻盡皆毛骨悚然。那聲音無處不在,滲入體内,令人如此分明察覺,生命力正一點一點被絞碎。
此鈴名為鎮邪,此刻卻邪得可怖。鈴音中,一道道黑氣從中迸出,如索命厲鬼,肆意獵食生魂。
衆徒子慌亂自封聽覺,無頭蒼蠅般閃躲着,跌撞着。樓中頃刻間亂成一鍋粥。
“竟會如此!”
南岫雲渾身一震,來不及痛心,迅速作出反應。她騰躍而起,手中靈力大盛,結印向那金鈴封去。
那鈴聲響愈甚,幾乎震開南岫雲那道印記。南岫雲眸光凜冽,拼命抵住那道印記,有殷紅從嘴角溢出。
“天羅印,封!”
赤光收攏,符文密布于那金鈴上,散出刺眼光芒。南岫雲不敢松懈,身側赤光更盛,無窮無盡湧向那金鈴。
“玎!”
那金鈴猛地一顫,鈴身符文霎時崩碎四散,碎光飄零。一股黑氣直直撞入南岫雲懷中,她悶哼一聲,向下跌落而去。
終究自食其果麼?
數十載萬千靈怪積攢的怨氣徹底爆發!
“開門,走啊!”
南岫雲大吼一聲,随即咳嗽不止,血花四濺。她搖搖晃晃起身,自知無力回天,取腰間折扇閉眼肆力擲去,撞開大門。
“走啊!”
眼見着流雪樓搖搖欲墜,須臾間就要淪為廢墟,妘不墜心間忽有一行字一閃而過。
清濁契?
她心下霎時明了,未有絲毫遲疑,飛身向那鈴前,掌心赤光乍現,抓向那隻金鈴。
“你做什麼?快住手,危險!”
南岫雲吃了一驚,想要阻攔,當即顧不得傷勢,奮力催動靈力。一道紅绫從袖中抛出,要将那金鈴拍開。
已經晚了。
那隻金鈴被妘不墜緊緊握在手中,透出細微悶響。
“不懼苦果,不問前因。願結此契,永烙魂靈。”
妘不墜将心間閃過那行字輕輕念出,掌指間赤光千絲萬縷織成圖騰。刹那間,那鈴上碧光大盛,壓過赤光,直照得兩眼生疼,竟淌出兩行血淚來。
這是難得從舊世傳承至今世從未改動的古法。雖名為“契”,實則是以自身為封印,用漫長一生燃己命消弭邪祟,無異于鈍刀鋸心。若非再無她法應對大邪大兇,不可輕易動用。
妘不墜咬緊牙關,将鈴中怨氣渡入體内,任其在經絡之中橫沖直撞,腥甜上湧。
那刺眼碧光漸漸柔和,終于重新變回祥和金輝,安靜蜷縮在妘不墜手心。
這具軀體再也支撐不住,妘不墜隻覺眼前驟然一黑,五感俱滅,從半空中墜下。
“不要——”
恍然大夢摔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