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蘇貴妃扶着沈家少夫人的手,前後皆是皇後的儀仗,這個架勢是要徹底壓倒趙初荔的意思了。
畢竟趙初荔這個嫡女,也不是慕朝華親生的。
沈家老夫人和夫人們陪侍左右,奉承話說得蘇貴妃春風滿面,更顯後宮主位之尊。
賓客們對貴妃行過大禮後,男客退下,女客都在一旁候着,沈尚書不敢怠慢如今的蘇貴妃,雖不能親自伴駕,卻也帶着一群子侄和親近之輩,趨奉在不遠處。
整個沈府當真是鮮花着錦,烈火烹油。
布衣婦人穿梭在仆從中,眼簾始終低垂,她偶爾擡頭,望向滿面紅光的沈尚書,目光猶如毒蛇吐信。
該來的人來了,大戲終于可以開場。
今日沈家不亡,便是悖逆天道。
蘇貴妃被迎進一派輝煌的正堂,坐上最尊貴的主位,目光含笑掃過堂上,貴婦人們畢恭畢敬,年輕的娘子們更是明顯捏着小心。
蘇貴妃大悅:“今日老夫人壽辰,本宮也來湊個熱鬧,來之前聖人特意交代,要本宮親口向老夫人轉達恭賀之意,祝老夫人平安順儀。”
說完,女官捧來禮單厚賞。
沈老夫人激動地謝恩:“謝聖人,謝貴妃。”
“老夫人快坐。”蘇貴妃高高擡手,接着便開始關心沈家的兒女孫輩:“音容,快到本宮面前,清黎自從在府中休養,多虧有你常去看她。”
沈音容依言走出衆人,單獨給蘇貴妃行禮:“見過貴妃娘娘,音容自幼和清黎交好,隻是盡些朋友之儀而已,當不起娘娘記挂。”
“好孩子。”蘇貴妃面色動容,伸手牽住了沈音容:“清黎自幼就愛養些貓兒狗兒的,本宮出閣之前,也沒少幫着她料理,自從上次出事,府裡不讓她再養貓,她便一直郁郁寡歡,本宮一直放心不下,還好你常去與她開解。”
沈音容乖巧地回應一兩句,沈家老夫人望着親自教養出來的孫女,眼裡透出驕傲之色。
坐在一旁的虞老夫人則目光一沉,阿嗣那孩子沒把玉佩贈給沈音容,想來是沒相中。
蘇貴妃問過心中惦記的,下一個就轉向了她:“虞老夫人的精氣神,比上次進宮時還更好些,本宮真是羨慕老夫人的福氣。”
老太太心中失望,卻迅速堆起了笑容:“貴妃娘娘過獎了。”
蘇貴妃輪流過問在場的貴夫人,夫人們屏息挨個回答,正一片祥和之際,隻聽正堂外忽跟打雷似的,震得地晃人搖,那動靜中夾着一聲聲歇斯底裡的叫喊:
“老師救命!”
“學生無能,但不想死,求老師念及往日恩情,救救學生吧!”
“當年燒死的人都回來找我們索命了!”
滿堂驚愕,衆人如被閃電猝不及防地劈下!
蘇貴妃張口疵目,好端端地來出風頭,怎就那麼倒黴?沈家鬧出這種醜事,讓她如何下台?
當作聽不見?不可能,沈家壽宴,永安城中所有權貴都是座上賓。
她立即覆了一層陰翳,佯作淡定道:“外面怎麼回事?着人去看看。”
沈希任吏部尚書近十年,門生故舊無數,此時已是後脊梁發寒,冷汗叢生。
“漱石,你說的什麼胡話?今日家母壽辰,為師不與你計較,還不速速退下!”
沈尚書迅速掃過賓客,在心中快速盤算,今日前來賀壽的多半是與沈家交好之輩,以他的能力與名望,應該可以壓下。
他唯一擔心的隻有蘇家,隻要蘇家不生事,朝堂就掀不起什麼風浪來。可是蘇竑那隻老狐狸,卻隻派了他兒子前來,再加上堂上那位蘇貴妃——
沈尚書迅速打定主意,對家丁下令:“把我這孽徒押下去,不準他再生事端,速去請禦奉前來,替他診治瘋病。”
說完,他整理冠袍,提起小心走進了正堂:“臣,吏部尚書沈希前來請罪,驚擾了貴妃娘娘,臣禦下不嚴,還請娘娘恕罪。”
蘇貴妃連宮務都嫌累,更不願意管閑事,見他遞上台階,便順勢笑着接了過來:“本宮無礙,隻要沈大人管好自己的弟子便是。”
可外面的情形卻不如沈大人所想,漱石不僅沒被家丁擒住,反而力量爆發,沖破層層阻礙,進了正堂,堂中的女客們噌地一下,都緊張地站了起來。
“請貴妃娘娘救命!”漱石雙目赤紅,不似常态,張牙舞爪地撲倒了回身阻止他的沈尚書,一把攥住胳膊:“老師,當年的科舉案已經瞞不住了!燒死的那幾個書生都來索命了,學生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老師您!”
沈希渾身打抖。
不想管閑事的蘇貴妃眼前一黑,隻見金星在閃。
“十殿下駕到。”内侍的尖聲猶如刮在蘇貴妃的心頭肉上,讓她渾身泛起了不适。
葉眉蛟進來後,迅速分開了漱石和沈尚書:“沈大人稍安勿躁,院使他隻是受了刺激,等他平靜下來就好了。”說完,她從袖中取出一張符紙,拍在漱石的身上,漱石劇烈起伏的胸口立即平緩,容色也從扭曲恢複了正常。
她對虞守白點點頭:“有人來了。”
自從出事後宮人來報,趙初荔大驚,非要從馬球場趕來摻和,這一路上虞守白都不敢離開她半步,聞言他将目光一沉:“知道了。”
礙于人多,她沒有把話說白,在座的若知有修邪之人在此攪弄風雲,現場必定會大亂。
虞守白的目光在可及之處逡巡,最終落在了外圍的布衣婦人頭上。
婦人有所察覺,卻始終面色平漠,似乎隻是在看一場好戲。
此時,沈尚書的神色變了又變,正做着艱難的選擇。
他深知沈家的尊榮和将來,幾百口人的家族基業,今日已走到了最危險的關口。是玉石俱焚還是屹立不倒,全都在他一念之間。
蘇貴妃已經靠在女官身上,大有身體不适的迹象,明顯是不想過問,這個态度很有可能代表蘇家不會多事。
至于其他人,他算了又算,繃緊的臉漸漸地松開,嘴角甚至露出了一絲冰冷的笑意。
他對一旁的手下招了招手,低聲吩咐:“速去調集全部人手,還有......”手下依言疾去。
“漱石,你不在察淵司交代罪行,為何要來沈府,擾亂老夫人的壽宴?是誰幫助你脫逃的?”趙初荔得知漱石的背後是沈尚書,心中既震撼,又有一種不出所料感。
她問完後,在場衆人安靜如墳,沈家的人無論老少,全都陷入了深深的惶然恐懼之中。
沈尚書恢複了冷靜,開口便轉向漱石:“孽徒!都一把年紀了還不知事,今日是什麼場合?貴妃和殿下都在,豈容你在此撒野?我再說一遍:速速退下去領罰!”
他态度冷靜,讓沈家人心稍安,沈老夫人眼底的驚疑雖有消淡,卻并未完全褪去,老太太立刻望向了虞老夫人,目光充滿了求助。
而虞老夫人卻對此視若未睹,因為她的注意力全被趙初荔腰上的玉佩吸引了
孽孫!讓他選娘子,他竟選擇當驸馬!是要氣死老身嗎?
虞老夫人閉了閉眼,壓下心中翻湧不停的氣血。
“本殿與貴妃倒是無礙,隻是沖撞了老夫人,不過話說回來,院使原本在察淵司交代罪行,究竟是如何來到的沈府?又是為何說出了剛才那番話?什麼科舉案?燒死的書生又是怎麼回事?”
案子好不容易查到這裡,趙初荔絕不會輕易放棄,更何況阿爺也點了頭。她甚至在心底懷疑阿爺早已知道了實情,隻是瞞着沒有翻出來罷了。
漱石咬出了沈尚書,是一步關鍵的飛躍,就算留在沈家冒險,她也要把這個案子定了!
虎衛就在附近,更何況令影已經帶人,去搗毀沈家死士的老巢,她雖有風險,勝算卻高。
“殿下慎言!”
既然話已經點明,沈尚書便搬出了老臣的架子,一副教導的口吻:“現如今天下太平,聖人嘔心瀝血,治下哪有什麼大案?我這弟子早已患上癔症,胡言亂語豈能相信?”
此話一出,趙初荔倏地握緊雙拳,沈希态度如此強硬,必是想對她下手!
“貴妃怎麼說?”她迅速打量了一下形勢,賓客們雖對她畢恭畢敬,可是權門自有立場,那些人到了朝堂上不一定會幫她說話,于是她一把攥住了蘇貴妃的手腕,狠狠一掐。
裝病的蘇貴妃痛得大呼:“十娘,你大膽!”
趙初荔皮笑肉不笑:“貴妃娘娘,我母後雖在萬瓊峰靜修,可她畢竟還在。”
蘇貴妃被慕朝華整治了二十年,早已有了條件反射,聞言立刻心頭一縮,睜大眼睛掂量起了形勢。
沈希當即變色:“貴妃娘娘,蘇家大可不必趟此渾水,若娘娘高擡貴手,沈氏全族必感念娘娘大恩,沈某以後也隻唯娘娘一人馬首是瞻,為娘娘鞍前馬後,絕無二心。”
趙初荔隻是淺淺一笑,道:“貴妃無子,要沈大人的忠心又有何用?難道貴妃自己想做聖人不成?”
噎得蘇貴妃和沈希臉色寡白。
“還不放開院使?”趙初荔喝道。
擒住漱石的家丁看了看主子,不敢松手,漱石不知為何忽然間力大無窮,他猛地一掙,竟将幾名家丁都摔在了地上,自己迅速跑到相對安全的一角,高喊道:“周席,張宿,魏冕滄,秦世倫,你們别來找我!要找就找他!是他命人放的火,那把火放得離奇,尋常之人放不了那樣的火,就是他找人燒死你們的。”
葉眉蛟倏地一下,眉眼間變得黯然,剛才在馬球場,她已經向師叔祖彙報了在葉家内部查到的真相。
當年是姑母派人動的手,此事阿爺應也知情,卻視而不見,其中必定有利益往來。
虞守白注意到,人群中的布衣婦人表情聳然一變。
他心知肚明,漱石正是受了此人的控制,才如此力大無窮,豁出一切道出實情,此人正是隐藏在南陌書院,修行邪術之人——代大娘。
她在書院多年,以廚司為掩護,盯上的隻有一個人,此人便是漱石。
剛才漱石所說的幾個名字裡,應該就有她的家人。
她跟姜琉一樣,是為了查清當年科舉案的真相,才來到書院,步步為營接近漱石。
虞守白沒有制止她,隻是透出些許警告之色,讓她收斂些。
代大娘将一切收之眼底,表情卻沒有任何變化,她繼續操控着漱石,在滿堂賓客面前,揭露嘉曆九年的冬天,那樁被大火燒成灰燼的舊案。
沈希面如金紙,卻耐心等待着援兵的到來,并未做出什麼激烈之舉。
而漱石則渾身傷懷潦倒,在衆人面前撲通一聲跪下。
“當年所作的孽,都是老師所為,學生不過是将他們約到了瑰月樓而已,學生根本不知道那天晚上會起火,更不知道會燒得那麼慘,幾十條人命,都是因為他們四人而死。”
“老師,認罪吧。”漱石涕淚滿面:“您當年做了什麼,情别再隐瞞了,這麼多年,學生受到良心的折磨,從未有一日不做噩夢,噩夢裡都是那場大火,那場火一直燒到了現在還沒停下......”漱石傷心泣絕。
現場大恸,沈家的人如墜冰窟,沈音容吓得抓住了祖母的手,阿爺他真的做過這樣的事?今日之後,沈家又将是何命數?
在場賓客們見勢不妙,紛紛悄悄撤離,不再停留是非之地,隻等兩虎相鬥有了勝負之分,他們再說話也不遲。
于是離開的人越來越多,沈家的人也知道此時不能再留客,都默契地送着賓客。
賓主心照不宣,隻等最終結果。
林尚娆則依偎在阿兄身後,不時露出狐疑之色。
林沼禾在禦史台浸淫多年,早已看明了形勢,他思索良久之後,來到虞守白身旁,神色異常凝重,語調低沉:“阿嗣,你真的想好了?”
林尚娆跟了過來,憂心地提醒道:“阿嗣哥哥,這件事與咱們無關。”
虞守白與林沼禾對視一眼,兩人皆明白對方的深意。
因為他們所想的一樣,便是要保護她。
直到這一刻,林沼禾才忽然明白——原來阿嗣的心跟他是一樣的。
“這四人究竟是何人?沈尚書為何要放火燒死他們?”趙初荔一邊問,一邊繼續掐蘇貴妃。
蘇貴妃又痛又無奈,隻想兩頭不沾,便道:“不管有何誤會,今日壽宴不能作毀,如此下去不可挽回,還望沈尚書三思而後行。”
可沈尚書已置身懸崖岸邊,聞言一聲冷哼,語氣冰寒至極:“多謝貴妃娘娘提醒,臣自會三思後行,娘娘最好也跟臣一樣。”
趙初荔聽了一臉驚訝:“怎麼,沈大人威脅本殿還嫌不夠威風,竟然連貴妃也不放在眼裡了嗎?是否聖人親自前來,沈大人也不當回事呢?”
沈希冷笑幾聲,終于咬牙切齒道:“十殿下果然夠硬,在下幾次出手,都沒能撼動殿下掀開舊事的決心。”
剩下的人一片嘩然。
這話等于承認了漱石所言,趙初荔和虞守白下意識對望,發現留到此刻的人已經不多了。
“阿娘,你們先走,兒處理完這裡的事,再去給阿娘請罪。”沈尚書走到一大家子面前,對他母親說。
沈家人個個面色凄惶,猶如喪家之犬,沈老夫人跺腳長歎一聲,扶着兒媳們的手離開了。
“關閉府門,等我号令!”
沈希勃然變色,俨然如一隻蓄勢待發的餓虎,冷笑連連:“十殿下莫要心存期望了,外面的虎衛全都吃壞了肚子,估計現在所有人都躺下了。”
這時,虞老夫人跟沒聽見似的,緩慢站起身來:“阿嗣,琴娘,随我回府。”
趙初荔愣住道:“老夫人,沈家已經關閉了府門。”
可沈希卻置若罔聞,親自彎下腰,擡手去扶虞老夫人,客氣而謙卑地道:“老夫人要走,誰又敢說二話?今日招待不周之處,還請老夫人海涵,事後下官一定會去虞府,親自登門賠罪。”
趙初荔目瞪口呆,她心中發急,不由得松開了蘇貴妃,去抓虞守白的手:“我不許你走。”
虞老夫人卻跟耳聾一般,連聲催促:“阿嗣,還不快過來扶我?”
“他不能走!本殿不許他離開。”趙初荔難得撕開了溫和的面具,變得淩厲起來。
“虞老夫人要走,本殿絕對不留,可他不能走。”她像剛吃了豹子膽,霸道阻攔。
虞老夫人見孫子沒有跟來,便慢慢地轉過身子,老辣的雙眼盯住了趙初荔的腰際。
除了玉佩,他居然把黑鈴也給她了。
“殿下,自古以來孝睇便是天理。”老太太的神色疲倦又冷淡:“哪怕您貴為公主,也不能反了天不是。”
沈尚書則從旁卑微上前,讨好地道:“虞公子,還是跟老夫人一起離開吧,下官不會讓十殿下為難的。”
林尚娆見阿兄巋然不動,應是不打算走,她是林太傅的孫女,自然與家族同樣的立場,遂挺身站了出來:“阿嗣哥哥,老夫人有夫人伺候,你就留下來陪我們吧。”
琴娘扶着老太太,拼命地朝兒子眨眼,催他一起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