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目光深長,看向令月的方向:“若非如此,阿兄也容不下楊大郎。”
趙初荔吓了一跳,忙側身擋住他的視線:“太傅今日進宮,是阿兄請來的吧?”
太子先警告她一眼,才松懈了目光,告訴她:“安王這些年與除妖世家走得太近,原本這次沒打算動他的,可禦史台一查賬,他就自亂陣腳,實在是不中用。”
阿兄言止于此,不再深入,趙初荔曆來通透,自然知道過不了多久三兄便要倒黴,笑容一下子就變深了。
“小狐狸!七娘那裡你别太過分,她舅父蘇竑節度劍南,地位非同一般,阿爺有打算把隴右也交給他,蘇家始終是她的靠山,若你膽敢擅自動手,吃了悶虧,阿兄可不會管你!”太子敲了敲她的頭,又心疼道,“早去早回,眼袋都青到下巴了。”
“知道啦,阿兄回去吧,快去多陪陪阿爺!”趙初荔向令月招招手,兩人很快就跑得遠遠的了。
太子并未返回疊雲殿,而是走向了太液池,沿着柳岸負手踱步,将朝堂政事,傾軋争鬥的束縛暫時從身上解開,一心看湖光水色,雲岫黛山。
不久,一名虎衛将領獨自走到他身側禀報,看情形俨然是心腹,太子聽後,眉端立即萦繞起了一縷愁疑,目光也漸漸銳利起來。
“坤儀宮有任何動靜,都要立刻來報。”太子的聲音自平靜中透着寒漠,“别讓那些髒東西牽涉到荔荔,她的力量還不夠強,在她足以自保之前,你的負擔會重一些,若你遇到難處,本宮自會施以援手。”
虎衛将領肅容應是,然後安靜地退下。
太子獨自久立在湖邊,心緒攪動如粼粼水紋,在湖面上層蕩不絕。
“聽祖父說,太子殿下有事召在下?”
一道富有磁性的嗓音傳來,截回了萬千思緒,青年禦史林沼禾在近旁向他微笑行禮,這位林太傅的長孫,身姿端方如竹,笑容湛朗如陽,早已不複當年争搶金弓的頑劣模樣。
太子面上的愁色一掃而光,笑容裡自然帶了親熱,用力一拍他的肩膀,先罵了句臭小子。
林沼禾一本正經的表情終于洩出了狡捷,他回頭看了看,四處無人,肩膀才放松下來:“殿下等了很久吧?吳大人看得緊,我這個時候從禦史台跑出來,弄得跟做賊差不多,繞了好一大圈。”
“無妨。”太子擺擺手,遞出自己的絲帕,像疼愛弟弟的兄長一樣,“先擦擦汗。”
林沼禾毫不客氣地接過去往臉上抹,邊抹邊道:“殿下還是想問鑒鏡司的進度吧?今日您不傳召,我也預備晚上去一趟東宮的。”
“先不說這個。”太子截斷了他的話。
“噢?”林沼禾有些意外,把擦過汗的帕子随手掖到了袖筒裡,“殿下還有别的事要我去辦?”
太子藹藹一笑:“你的朋友,虞守白,本宮想見他一面。”
林沼禾瞪大眼,不再像個裝模作樣的職場老油條,倒是露出了少年般的欣喜:“阿嗣?他不是跟随宗師出遊了嗎?難道他回永安了?”
太子點點頭:“這件事你能辦到吧?”
林沼禾昂首看他:“殿下明知故問,阿嗣是我最好的朋友,不過您得先告訴我,找阿嗣所為何事,我也好向他傳話。”
太子對這些擁趸他的弟弟們一向寬縱,自然也将緣由坦然相告:“荔荔最近與他有些誤會,我不想他們之間再起沖突,想親自代荔荔賠幾句話。”
林沼禾驚了:“阿嗣跟十殿下的誤會到底有多大,能讓殿下出面代賠不是?”
太子露出苦笑:“這個問題本宮也想問問阿嗣,不管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還是冰釋前嫌為好,你速去傳話,本宮今晚就要見他。”
私兵的事,他一定要替荔荔壓下,這一點,必須得讓虞守白盡快明白,以免他為了反擊捅出簍子。
林沼禾撓撓頭:“那麼急,我這就去虞家找他。”
太子揮揮手:“趕緊去吧,本宮今晚在東宮等你們。”
林沼禾嬉笑退下,沒走幾步又恢複了一慣正氣凜然的模樣。
這些年來,太子殿下就像自家阿兄,幫助他們這群小郎君讀書、入仕,在朝堂上處處鼎立支持,用他的寬和溫仁,将心換心,而他們對殿下除了親熱,也敬如父兄,甚至比起家中父兄,更多了一層惺惺相惜。
林沼禾果然在虞家逮到了阿嗣,一番慷慨激動之後,他将太子的話意傳到,此時已是夜幕初上,兩人當即驅馬并行,穿越兩街燈火,無數玉樓笙歌,來到了夜色下的東宮。
在林沼禾心裡,東宮燈火便如同人間明月,有太子殿下在,總有守助相望的一片天在罩着他。
“阿嗣,殿下在裡面等我們。”林沼禾下了馬,眉眼滿懷欣悅。
一隊披甲持戈的東宮衛戍守在甬道,走進去之後,虞守白微微仰頭,昂視近處規格不凡的殿門,在輝煌的宮城與熱鬧的坊肆之間,這鬧中取靜的一片清幽,是何其的高不可攀。
垂首站在台階上的長史聞聲側首,噙笑迎上前來:“殿下命我在此恭候二位,請随我來。”
林沼禾笑容随意:“有勞。”
走進高聳森嚴的東宮正門,越往裡走,燈火越如晴晝,黑夜淪落成黯淡的背景,恢弘與神秘展現在眼前,權力秩序井然分明,不時出現東宮衛巡邏的身影。
長史在前躬身引領,林沼禾熟門熟路,照常與他談笑風生。
虞守白久不居永安,第一次來東宮,心中自有所感所懷,那便是東宮羽翼頗豐,即便聖人另有三子,且那三王再有盤算,恐也難以能撼動其地位。
走過幾座煌煌如日的宮苑之後,他們拐進了一條寬闊的石徑,燈火數量顯而易見地減少,夜色在此變得濃稠了一些,四周花塢柳池,處處枝擺影搖,名花夜露,幽暗中水聲潺潺,洗得人心爽潔。
前方出現了一座規模不大的院落,簡雅有韻,燈火可親,像是普通人家的屋宇,長史還未出聲,林沼禾就駕熟就輕,向他解釋道:“太子私底下崇尚簡樸,為人不拘小節,常在此處與我們暢飲清談,你以後常來東宮就知道了。”
長史附和:“殿下正在裡面翹首以盼,二位快請吧。”
虞守白很快笑了下,走進院子,他有意将視線低垂,卻不期然地發現院内毫無遮擋,身着便服的太子便坐在一把普通的竹椅上,身旁擺着一張卷足小案,案上放着一個瑩潔玉潤的葵口盞,笑着站了起來,依舊還是他印象中,在太液池畔的亭子裡,那位笑容溫厚,不計較冒犯的貴人。
他正欲施大禮,林沼禾卻帶着他大步流星走到太子近前,行了一個簡單的禮,太子滿面縱容的笑意。
虞守白心中納罕,如此行事,毫無半點架子,不知這位天皇貴胄是不失赤子之心,還是太過深谙人性。
寒暄過後,太子招呼他們坐下,林沼禾自然地說起了鑒鏡司的話題,太子也不急,啜着茶認真聽了,偶爾點評幾句,還不時詢問虞守白的意見,氣氛很快甯洽。
林沼禾見差不多了,便端茶起身,走到遠側一簇芍藥花圃前,駐足觀賞。
太子便将眼神調向虞守白,甚至還露出了抱歉之色:“今晚還有一事。”
虞守白知道正戲來了,瞬間正襟危坐:“殿下請講。”
太子的笑容頓了頓,語氣沉肅下來:“聽說昨夜阿嗣在萬瓊峰遇險,這件事跟荔荔有關。”
虞守白立刻确定了來之前的猜測,太子專門召見,是為了給十殿下善後的。
私兵罪同謀反,太子不可能不知其中危險,但他依然選擇如此,那位十殿下還真是有位好兄長。
“回殿下,确有此事。”他答得坦然。
太子不再繼續,而是用有所期待的目光,平靜地望着他。
虞守白不慌不忙,從容以對,直到太子眼中冒出星點冷意,他才站起身來,行君臣之禮:“是在下學藝不精,連累十殿下墜落白鳳台,昨夜雖是十殿下有意捉弄,才生出了事端,但請太子殿下放心,十殿下不會因此受到半點追累。”
趙初荔在河邊與他達成的默契,他随時可以推翻,但太子的警告,他不能視之兒戲。來自儲君的壓迫,即使是宗師和祖父,也無法等閑應對。
太子眼中一閃,恢複如常,親手将他攙起:“都是荔荔不懂事,本宮代她向阿嗣賠罪。今後若遇任何事情,阿嗣盡管向本宮開口。”
虞守白豈敢受他的賠罪,這般靜水流深,不知底下有何淵測的儲君,眼神隻是稍動一動,便擺足了威勢,他也隻能接受這份不平等的交易。
“殿下親自垂詢,阿嗣知道輕重。”
太子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荔荔隻是嬌養太過,偶爾有些小脾氣,倒也不算頑劣,其實她的性子很軟,宸妃娘娘走後,無人替她打算,本宮身為兄長,自然要多庇護她一些。”
虞守白謙恭道:“殿下同氣連枝,慈愛之心實屬天下萬民之福。”
他還能說什麼呢?說趙初荔是當世異數,是來路不明的邪物?如此太子隻怕是今晚送他出了門,便會立即下令,讓他看不見明天的太陽。
這天下除了聖人,誰也沒有與太子硬杠的實力,虞守白平常受盡尊崇,卻也明白什麼時候該低頭識相。
林沼禾估摸着時機回來,見兩人皆面色釋然,便吵着要飲酒,太子豪邁地讓人擡了一壇二十年的瓊腴露來,林沼禾大呼過瘾。
虞守白與宗師修行多年,早已滴酒不沾,太子也不計較,命人給他另上了一壺果子飲,自己陪林沼禾痛快舉杯。
夜涼露重時分,兩人才從東宮出來,虞守白把盡興的林沼禾送回府後,自己才回府補眠,一夜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