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身份?
須臾間,羨予腦中已經轉過無數思緒。
意思就是終于承認當初第一次正經拜訪别院時,說自己是江州避難來的,是在騙我咯?
他一直在僞裝,羨予其實一開始就知道。隻是當初他把自己的身份放得很低,口口聲聲稱要報答羨予的救命之恩,也沒有害自己的意思,羨予就願意裝聾作啞陪他演一演。
後來的相處中,程望之對自己溫和、包容,甚至可以說百依百順。對羨予來說,他是友人,是兄長,是正人君子。
這些都和他的真實身份無關。
隻是不知道為何,從上元節開始,他就有意無意開始透露自己的安排,試圖引導羨予去思考他的身份。
直到今天演都不演了,直接問羨予是否好奇,“程望之”究竟是誰。
鐘晰雙手撐在書桌上,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羨予,兩人隔着一方長桌對視。
一瞬間,兩人之間的距離好像被驟然拉長,三尺長桌的寬度遠如天塹。
這太奇怪了。鐘晰想。
他習慣了去謀算、去僞裝,卻從來沒想過,在别人面前僞裝的假面,有一天會變成困住自己的枷鎖。
他和羨予的相處就像一條長河,原本隻是涓涓細流,他用時間花心思一點一點向河裡注入水源,才讓兩人之間的聯系變得像流水一樣滔滔不絕。
而河水最終被“程望之”這個謊言攔截,一旦某天崩解,必定掀起驚濤駭浪。這段時間積蓄起的點滴,将會付諸東流。
所以鐘晰要一步步拆解掉這個謊言,讓千尺深流平穩淌過,而不是一下墜入萬丈深淵。
他千方百計追尋了十餘年的太子之位,可能是眼前這個小姑娘最不願意接近的東西。鐘晰有些自嘲地想,可能不管是哪種方式,得知真相的羨予都會立刻斬斷與自己的一切聯系。
可他還是想要留她在身邊。
他不能永遠以一個謊言的身份待在這裡。這是一場不存在的較量,是鐘晰自己和自己的較量,當他企圖為了羨予剖解自己時,就已經輸的一敗塗地。
他幾乎要在心裡對自己苦笑,但下一刻,羨予繞過這方長桌,與他站到了同一側。
少女背靠着書桌,仰頭去看鐘晰的眼睛。
他們之間隔着一臂寬,這是一個親近又不過分親密的距離,如同他們一直以來的關系。
“你騙了我。”她平靜地說,眼眸深邃如寒潭,仿佛能看清一切。
刹那間,鐘晰的心墜落得比上元節和她在茶館對峙時還要徹底。
但下一瞬,漂亮的杏眸彎起一個俏麗的弧度,立刻打破了那副清冷,長睫翩跹間掃去了兩人間凝滞的沉悶,羨予輕快道:“但我又不是你的政黨,那麼在意你的官職做什麼?”
她知道鐘晰或許是想解釋自己的身份和背後的勢力,但回答他時自動把“真實身份”降一級理解成了職位,畢竟在容都養得起這麼多暗衛的人,絕對權尊勢重。
這是一種隐秘的拒絕,她知道鐘晰聽得懂。
羨予認識的,是“程望之”這個人,而不是他背後的權勢,所以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道德經》裡說,‘禍莫大于不知足’,我覺得很對。”羨予一邊說,一邊仔細地将寫了鐘晰暗衛名字的那張紙對折起來,“這句話用在好奇心上也是一樣的,我沒那麼在意你究竟是誰。”
“反正你說不會對我不利,我相信你。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不能恩将仇報啊。”她明快地笑起來。
鐘晰啞然失笑,方才滞郁在胸中的那口氣驟然散開。
羨予今日心情好——其實她每回見完鐘晰都會被他哄好一點,隻是她自己不覺得——她跟着鐘晰穿過回廊和月洞門,親自把人送到别院門口。
侍從已經牽來馬匹候着了。
臨行,羨予略算了算近期收到的禮,加上今日這塊紫玉墨,價格足夠讓人咋舌。
她狀似不經意地開口:“你上月不是提到宇文潤的山水畫麼?報社派去江州給流雲報尋新奇故事的書探尋到一幅。”
她微微一笑道:“我讓人買下來了,就在文心齋,你得空叫人去取就行。”
報社最近賺了不少,她總要給鐘晰回一下禮。
鐘晰也不推辭,雖然一幅名貴書畫的價值和他送的一輛馬車都裝不下的禮物比起來不算什麼,但他顯然對羨予記得自己一個月前随口一提的東西很是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