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魄于冰鑒内無聲消融,絲絲冷霧自錢孔鑽出,又有水珠頑劣,順着銅制狻猊的利爪滴落,洇入滿鋪廳堂的聯珠團花錦毯。
鹿鳴堂内,一縷笛音似凜冽寒泉,于檀煙中遊弋至衆人耳際。
處于月牙台主位坐席乃一身形微豐的雍容男子,其颌蓄短髯、面容親和,此刻袍袖盈風,靈巧指節正抵着紫玉笛笛孔,演出悠揚曲調。
近身側看,是眉眼極為相似的李璨兒端坐筌蹄,她神情沉靜,摟抱一把嵌有青金石的曲頸琵琶,銀甲翻飛間,輪指如玉碎,攪動滿室煙氣。
與合奏父女對坐,乃惠王李知、甯王李逸。
他二人一阖目颦眉,品曲樂尤為沉醉;一拊掌輕拍,喉間不時有字詞低吟,旁側近侍女眷,或站立仰頸癡望穹頂碎影,或端坐停杯颔首輕點,皆是入神之态。
在幾人不遠處,“崔清婉”獨坐案後,層疊錦衣規矩裹身,連一道衣褶都未錯亂——此刻她才體會到花苑中少女所言,如此看來,此次赴宴,她倒也算得上真心。
回想院中對話,她不覺蹙起眉頭,捏拿酒盞的手指也緊了幾分。
直呼為奴,不是親昵狎谑便是輕蔑羞辱,以她還未失明的眼力來說,承樂公主對李茂一定是後者。
若按常理來說,二人都争鬥到這步田地,也沒什麼臉面可存。
可偏除了那句警醒外,承樂公主未再多言,隻是炫耀般扯拽過她衣袖,直奔宴會主廳而來。
一番施禮寒暄後,衆人湊出熱絡氛圍,在盛王笑言中就坐開席。
絲竹靡靡、群舞翩翩,待堂内賓客盡皆微醺,這才讓舞伎樂師候侍,徒留主人家自娛自樂……
檐外雲翳愈濃,屋内燭星漸明,雅音袅袅間,心神惬意,真叫人恍置身仙境。
“這《傾杯樂》大遍,倒抵不過河塘邊的□□聲悅耳。”
紅珊瑚綴珠随尖銳點評輕晃,她迅速從走神狀态中脫離,以眸光鎖住上首發言者——
太子李茂正接過侍婢捧來的冰浸帕子拭汗,而承樂公主斜倚憑幾,丹蔻色指尖懶懶叩着鳳雕玉杯,仍是方才無謂神态。
“呵……”
面上果斷浮現尴尬而不失禮貌的淺笑,這般狂放言語,她可不敢應和什麼,隻能借飲酒水空隙,向四周移目探看。
有流水石渠,環宴廳而鑿,名為星津渠。
白霜糕點、瑩潤玉團、紅缬果皮……繁多不失精緻的小食皆盛于鎏金鹿紋銀葉盤,經由燭火斜照,映至渠底竟成魚影,栩栩欲活。
在這場宴會中,除卻低眉垂首恭敬候在身側的雲岫,她所熟識之人莫過于桓王李澈。
玉面漸绯、绛紗半敞,那男子此刻歪在渠畔螺钿榻上,與身邊人醉眼交談,許是察覺到她的視線,李澈在隐蔽處遞過清亮雙眸,似醒非醒,頗顯風流。
細眉驟而擰起,她忍着不快朝一旁看去——
與李澈交談者,是楚王李泓,許因年歲輕于盛王,他不見富态,反倒健碩。
玄色折領袍衫裹着颀長身量,領緣繡有金絲卷雲紋,繞扣腰間,是條鑲有上好玉石的蹀躞帶,其下垂環佩造型各異,卻也并無異處,唯有一枚花鳥紋镂空銀香毬,在燭火照映下,閃着熠熠光輝。
相比榻上人醉意初顯、舉止輕佻,李泓即便連飲數杯,也是神清氣朗、風度翩然。
仔細端詳,隻見他眉骨淩厲如青峰破霧,投下的陰影恰好遮住眼底光華,一時間,倒教人辨不清究竟是屋内香霧氤氲阻擋,還是他心思本就深沉。
早就被告知郡王中最不凡者當屬盛、楚二王,現今一看,果真如此。
而圍坐李泓身旁,有三五大臣不時舉杯緻意,谄媚哄笑聲竟壓過漸沉悶雷。
隻可惜壓城黑雲還蓄着雨力,未曾施降分毫,不然總要讓沛霖沖洗塵埃,滌盡屋内悶熱。
正值她思緒紛飛,忽而狂風大作,竟像是上天應答她腹诽之語,撲得滿堂燭火齊齊一暗。
木窗簾紗翻作雪浪,檐下金铎亂叩玉琅,但見候立舞姬樂師盡皆掩面,隻托青衣小厮合攏雕門。
終是燭焰漸穩,廳内複明,無人在意處,幾縷折着瑞獸祥紋的影子,正攀上“崔清婉”的裙裾。
……
待盛王唇邊玉笛蕩完遊絲尾韻,拊掌音乍起,滿室藻麗文辭如池中驚鱗,紛紛躍出酒香氤氲的水面。
“紫笛咽月曲弦霜,星漢無聲轉玉潢……”
茜色廣袖掃過食案,列坐惠王次席的婦人忽垂睫曼詠,然及至末韻又作沉吟。
“有了!若遣羲和熔暑氣,一泓天樂瀉清商!哈,諸位莫笑妾身言讷詞直,隻因盛王清吹早已冠絕京華,倒是縣主這手‘昆山玉碎’的琵琶功夫,僅是初聞便讓人目眩神馳。”
“然也,而楊女史詩句錦繡如故,同樣不負京中美名。”
接話人是方才立于渠邊的年輕郎君,他身着孔雀藍折領袍衫,手執錯金羽觞,盞中琥珀光随步微漾,面上三分醉意,雙眸灼灼,似是意猶未盡。
“隻是不知,若在下鬥膽附和一句‘雛鳳清于老鳳聲’,能否引縣主歡心,再撥弦起樂教晚生細品?”
“蕭都尉時常巡察坊市嚴查宵禁,竟也學會了商賈算計之道。你這番言辭,縱不能令縣主複撥琵琶,亦可使盛王為佐證‘老鳳猶奏清音’,于宴會上再吹演一曲,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