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加遮掩的咒問直面而來,饒是她自認已為這場宴會做了充足的心理準備,此刻也是難以接受。
隻比李璨兒虛長兩歲,李茂身量雖已拔節,卻未至成熟,單薄的身軀裹在金色蟒袍内,狂風吹過,竟顯得搖搖欲墜。
秀臉上稚氣未脫,此時仍為青澀,可那黑白分明的雙眼卻滿含認真,襯着他方才所言,直教“崔清婉”如墜冰窟。
“怎麼突然間起了這樣大的風?”
沒有正面回應,她避開對方盯視向四周花叢假意探看,又借着輕攏發髻的動作穩穩心神,眼波流轉間,佯裝出一份羞怯笑容。
“難得殿下您出宮,本應是盡情賞玩靜幽山色之時,可惜盛王莊内的馥郁芳香如此福薄,竟被驟起的狂風攪散了,真是天公不作美。”
見她既不驚懼、也不惱怒,反倒是語氣尋常,李茂微眯雙眼盯看她片刻,随即又釋然移開目光,眼簾輕阖之際語氣也緩和幾分。
“到底是焱風狂勁,還是說這山間幽客各有心思?”
哦豁?點我?
“崔清婉”眉心微蹙,立刻會意了這含蓄的試探。
她放下攏理鬓發的手指剛想為崔皓昌剖白忠忱,心中卻蓦地一動——耳畔似又響起乘馬車來時崔清書的告誡。
側目看向院中無人牽拽而略顯雜亂的絲線,她轉而思量起自身處境,于是開口間頗為斟酌:
“秾豔之姿,皆仰仗于厚壤深培,其馥芳引蝶,方能使荒野蘊含生機。而狂風來臨,自然會摧殘一時美景,可若是沃土能牢牢抓住花木根系,又何愁生機不存呢?”
“呵……”
聽罷她的辯白,少年儲君突地發出一聲短促輕笑,像是将之前的敵意也卸下幾分,随即他長舒一口氣,連帶腰間的螭紋環佩也輕微搖晃起來。
“郡夫人倒會寬慰孤,看來隻要山莊内土力不減,奇香終将複來,是孤心急了。”
“不過疾風席卷花蔓,終究是擾了幽客清姿,看其歪斜倒地,孤也痛心。說來郡夫人可知老師近況?”
嘿!兜兜轉轉一大圈,終于開始問重點了。
自她踏進這聽梧山莊,首次獲得押中大題的欣喜感,“崔清婉”壓制住上挑的眉頭,心中得意,忙着将自己早已準備好的萬能答話使了上來。
“家兄案牍勞形,鮮少與妾身叙話,若論安康,自當無虞——不然長兄因病重而告假的折子早該呈報禦前……嗯,殿下也會立即知曉了。”
“呃……”
民間最諱言“病”字,多稱“不自在”或“欠安”,臣子更改稱為“采薪之憂”,像她這般直言“病”字,且還是“病重”的,李茂屬實是第一回見。
壓下心中不悅,少年清清嗓子,将話挑得更明些。
“其實也未有要事,隻是近日孤臨摹老師書法,總覺得少了幾分筋骨。”
而“崔清婉”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精心準備的答案踩了雷,甚至還自我感覺良好,目光掠過對方那雙已沾染蟲液的玄靴,她張口便是糊弄。
“說來慚愧,妾身雖受長兄照顧,卻對長兄書法不甚了解,若殿下嫌長兄筆墨藏鋒太過……何不命人換幅蔚明公的鐵畫銀鈎?”
話是這麼說,可實際關于這位蔚明公,她也不多了解。
隻是在向雲岫詢問時得知,原身交好的那位蔚娘子果敢爽朗,其祖父蔚岱更是朝中重臣,頗有聲望。
可謂是:
三朝砥柱立如山,不附青雲不涉濁;
惟守金銮階前雪,半寸冰心映玉冠。
之所以她提到蔚岱蔚大夫,一來是其從不參與朝堂争鬥,但深受聖上倚重;二來則是衆人皆知崔、蔚兩家娘子交情,有她引薦,就算未必會受明公青睐,也能讓朝中官員另眼相看。
而這對于勢力愈發單薄的太子而言,自然算是雪中送炭。
“哦?蔚明公?”
然而聽到此番提議,李茂臉上并未展現出絲毫興奮,他反倒眸色一沉,連帶盯看“崔清婉”的視線都凝起一層薄霜。
“舍了兄長,另薦高台,崔家人真是好秉性,皆生有玲珑心竅……”
“莫非真如郡夫人所言,老師筆力不如當年?那孤還得勞煩郡夫人替孤掌掌眼,看看這玩物是否缺了棱角?”
清朗話音甫落,卻見李茂伸手探入懷中,自内裡取出一枚棗核大小的血玉印鈕。
那螭虎盤踞的雕工在烏雲遮蔽下也流轉着朱光,當“崔清婉”接過來時,密印将少年襟懷間的體溫,化作一縷若有若無的溫潤餘暖,灼燙着她的指尖。
移目至印紐底部,“昌”、“茂”二字以篆文變體相生相嵌,彼此勾連的筆鋒恍若虬枝錯節,在瑩潤紅玉間綻出骨血相融的紋脈。
不知崔皓昌懷中是否也存放着這樣的親昵托付?
下意識的聯想,腦海中自動浮現那跛腳的中年男子身影,緊接着便是永遠站于其後側的崔皓然。
啧。
本想為他們的君臣之誼感到動容,可轉念想到原身的遭遇,她還是沒忍住暗自咋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