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聽清後半句話的李璨兒垂下眼眸,呢喃間是一字一頓地重複品味。
“青、鸾、鳴、霄……”
“叔母所取果真好名字!”
少女終于壓抑不住地彎起眉眼,欣喜起身後又抱着琵琶旋身一圈,那姜黃裙擺漾成金蓮,掃過青磚縫裡冒出的草芽。
正待她要再說些什麼,忽聽得牆外傳來環佩清響——金線繡的蟠龍紋先躍入眼簾,接着是玄色錦靴踏碎滿地花影。
少年郎君擊掌時步伐未停,腰帶上系着的螭紋玉飾再度撞出清音,明明他玉色面容還帶着因天氣悶熱而泛起的一絲潮紅,可偏要端着老成語調緩緩開口:
“早聽盛王兄誇贊璨娘擅音律,尤擅琵琶,今日一聞,果真名不虛傳。”
這副打扮……
是太子李茂。
明白身份後,“崔清婉”率先動身,她緊走幾步向前,在衆人拜伏後也緩緩叉手屈身。
“妾身見過太子殿下。”
“欸,此為家宴,何必多禮?今日壽星喚汝一句‘叔母’,那孤合該喚汝一聲‘五王嫂’才對。”
少年郎君虛扶示意,溫和笑語中倒頗顯親近,隻不過當他目光掠過“崔清婉”發間步搖時忽地一滞,喉結微動間似乎又咽回半句話。
“……加之崔侍中為孤老師,汝又是老師胞妹,如若再多禮,豈不見外?”
“璨兒年紀尚小,與妾身親昵,這‘叔母’二字也不過是昔日慣稱,妾身已被桓王離棄,太子殿下又何必取笑妾身?”
“崔清婉”恭敬侍立,脖頸始終維持着恰到好處的弧度,隻是談及“離棄”二字時,她搭在腹前的雙手拇指相抵,指甲邊緣泛着用力按壓後的青白。
看樣子,李茂這個太子似乎并不知曉最鼎力支持他的臣子正進行着怎樣的謀劃……
而崔大郎君,看來你舍棄親妹也要成就的忠義,未必換來了東宮的全部信任。
她勾起嘴角,話語裡夾雜着替原身犧牲的不值,以及對這皇權相争的譏諷:
“不過殿下所言甚是,妾身大兄能被殿下以老師相稱,實在光耀門楣,待來日太子繼承大統,崔家定為君分憂,惟日孜孜,無敢逸豫。”
聽罷此話,李茂盯看她良久,眸色不明,最後終是擠出一句贊賞:“崔家自汝父起,便為忠良,郡夫人所言,孤不敢不信。”
“小皇叔,你此時趕來做什麼?”
或是察覺到氣氛僵硬,李璨兒忽然橫插進來,曳長裙裾掃過太子靴尖,歪頭靠近時,她那摟抱着的琵琶琴首像暗器般擦着對方肩頭劃過。
十二歲少女的身量堪堪夠到少年儲君胸前玉珩,所以李茂隻是笑着避讓,難出苛責之言。
“怎麼,璨娘是在嫌孤妨礙你把玩琵琶?”
“嗯……倒也不妨礙。”
不知為何,李璨兒此時竟一改之前用冷淡神色壓抑情緒的習慣,開口間多了幾絲玩味與嬌嗔。
“璨兒隻是不明白小皇叔為何現在趕來,此刻與其他王叔們談趣解悶兒不是更好?承樂姑母不也在那邊麼?”
“你年紀尚小,還不懂這些。”李茂搖搖頭,一副長者作派。
“我不懂?”
突地嗤笑一聲,方才尚存于她話語中的嬌嗔忽如潮水般退去,李璨兒再度露出尋常時的冷淡,猛跨半步湊到李茂身前去。
“若我不懂,我就不會哀求皇伯祖父放你出宮。”
“聽着,小皇叔,我阿耶是盛王,所以我隻幫你這次。”
轉身喝退仆役,還不等“崔清婉”詢問,李璨兒已抱着琵琶準備離開,隻是臨到月洞門前,她忽又抵着磚牆回望。
“記得,我絕不許你威逼勉強我五叔母——”少女聲音陡然劈出裂帛之音,雙眸笃定認真,“否則以後别想我給你再寄任何花箋!”
……
“不知太子有何事吩咐妾身?”
待那道淺姜黃裙角完全消失在視野之外,“崔清婉”半垂眼簾恭謹開口,隻是語氣中甚為防備。
此刻浮現在她腦海中的,全是那塊半月前被裴如信遮掩着塞到她手中的碎布——由炭筆繪制的東宮密紋竟烙得記憶生疼。
眼下悶熱更劇,蒼穹中的灰色濃雲已然昭示即将要來的暴雨,因院中仆役被清退,盤旋空中的鳥雀終于肆無忌憚地飛靠過來,貼近地面尋找蚊蟲覓食。
李茂忽地擡腳碾碎地磚縫裡爬出的蝼蟻,玄色靴面上金線蟠龍沾了蟲屍漿液。
他逼近半步,喉間滾出輕笑:“郡夫人說笑了,孤怎會有事吩咐?”
驟起的狂風卷過空庭,一時驚得啄食雀鳥四下紛飛,和着淩亂鈴铛聲,李茂接下來的話語卻如同鬼魅蛇蠍。
“孤隻是不明白——”少年儲君死死盯看眼前女子,眼底寒意将竟那份刻意的老成變得更加真實,“為何你還未死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