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輩喂養小輩吃食,總貪多嚼不爛,似溺愛長孫的婆子,疏漏了循次漸進的關鍵。
非但一點不曉得切近的當,過猶不及的道理,就連子女在耳邊念叨,勸告其要注意拿捏好分寸。
揉碎了,掐細了,講解一千遍、一萬遍,照樣當耳旁風,隻按着自己的想法來。
春日冒頭的竹筍個頭碩大,剛掏出蒸籠,入手還滾燙着呢,就直往剛過門的新婦嘴裡塞。抵到咽喉了,不加制止,還拼命往裡邊怼。
知道的,說是公爹有心教養兒媳,教導教導她何謂高門規矩、華胄體統、遺族禮數,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存心公報私仇,刻意懲戒新過門的兒媳婦。
也許正夾雜着該心思也說不準。
可憐被人扣住了手的新嫁娘,一入門,還沒來得及和郎君溫存,就被拜高踩低的仆婦踢折了腘窩。常用的右手都被人打到淤青了,稍稍動一下,由拍腫了的患口,彌漫開鑽心的疼。
更别提還手了。
被迫進食的解裁春,着實噎得厲害。愈要動,就愈是動彈不得。
被扣住的手腕,細伶伶,沒做過重活,扛過石磨。而扣着她手部的人,乃是經年揮劍,揮到了問道宗公認的大師兄名位的人物,哪容得她反抗造次。
她的人一掙動,捏着她手的勁道就加大,似要活活按斷她的腕子,生拆了裡頭的骨頭,以此小懲大誡,平複被身世貧賤的新婦蹬鼻子上臉的怒火。
兒子迎娶的婆娘,娶得好啊。
還沒過門,就夥同他耗費心血養大的兒子,做出未經三書六禮,私自淫奔的荒唐事。
确認了那傻小子非她不可,決斷了婚事,還沒拜高堂呢,就膽敢沖着滿堂賓客的面,再三忤逆他的顔面。
她當自己是誰呀,打死了,分屍、砍碎,扔去喂門口的看門狗,衙門都隻能噤若寒蟬,連一條狗的罪都不敢治。
興許孩子生出來注定要離開父母,幼年滋生的眷戀再深,口齒吧唧得再甜,都比不上成年了,路邊随即邂逅的姑娘一勾手。
自家孩子甯可忤逆長親,舍棄一身榮華富貴,也要娶解裁春這位窮摳搜的破落戶。
真不曉得是被灌了什麼迷魂湯,三魂七魄都被勾沒影了。
他倒要好好見識見識,這生來貧賤的兒媳究竟有些什麼樣的能耐,值得費清明為她煞費苦心。
幾乎抵到喉管的植株,在新嫁娘即将窒息的前頭,緊急抽回。在她要抵力呼吸的關頭,又猛地貫入,以此享受其費力吸取氧氣時,壓平舌面,抵着呼吸道吞咽的緊迫。
溫孤懷璧是一隻體表華麗的植株。乍一看,美輪美奂,實際長着八條腿,表面附着纖細的剛毛。隻要被碰觸到,就會引發全身瘙癢。
若受他溫情款款的假象所蒙蔽,忽略了他的緻命性。就會在不知覺中,被擅長狩獵的獵手有預謀地絡入網中。
被他無所不在的觸肢、步足所固定,用強有力的螯肢在腦殼上打個洞,探入口器,吸食腦髓、腦漿,從頭皮到腸胃,有條不紊地啃噬完,連一根骨頭都不留。
富貴人家可行使沉默,唯有卑微的下位者才得不懈進言,還得充當他們的喉舌,說他們想要說的話。
旁側站立的仆婦,替尊貴的老爺開口,一開口就是彈舌,發出響亮的啧啧聲。
“瞧瞧,都多大人了,連吃個東西都不會。”
“那可不,到底是鄉下來的,比不起養在閨閣裡的小姐。大家閨秀通曉詩書的年紀,都不清楚在哪玩泥巴。”
“可惜老爺盡心盡力地輔導,竟是連日常的用餐禮儀學不來皮毛。不如回歸山林,當山頂洞人罷了!”
話趕話,引起一片附和聲。貼着囍字的婚房,仆役婢子的嬉笑源源不絕。聽在再度瀕臨窒息邊緣的新嫁娘耳裡,如魔音貫耳,與奏響長笛的耳鳴并行。
列隊的侍衛、家丁、嬷嬷、丫鬟,無一不嗤笑新婚娘子。
笑她庶族寒門,妄想攀附高戶。笑她舉止窘迫,竟學落難的鳳凰。
衆人的歡笑聲鞭打着新夫人的自尊,要她舉步維艱,自此在世家大宅裡,再擡不起卑賤的頭顱。
名門望族中人都是看碟下菜,下人有樣學樣,主子什麼态度,他們自然什麼态度。
既然小公子尋死覓活地娶一個農家女,引得老爺不喜,親長背離,他們這些侍奉主子的下屬,自當和主子一條心,要擺出姿态來,更加瞧她不起。
況且,換個背靠親族,有家世,系榮辱的貴女入府,他們費力讨好,起碼有收不完的豐厚賞錢。
反倒是這個窮得叮當響,靠賣身進門的小妮子,妄想攀高枝,攀龍附鳳,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看看自己哪裡拿得出手。
不反過來跟他們借錢就得拍手稱快了。
平白損了一門收入,叫他們怎麼不心生怨恨。
待替他表情的從屬們說完酸話,将剛入門的兒媳貶到泥土裡去。
一方唱完紅臉,另一方自然就要唱白臉。
差使着下人們陳述折損兒媳言語的公爹,溫孤懷璧,垂眼,瞥着她眼角不由自主分泌的淚光。
長着老繭的指頭一撥,輕輕拭去了。飽滿的水珠挂在修剪得當的指甲殼上,似墜着一顆盈盈的珍珠。
淌到手掌心了,還留着熱淚盈眶的餘溫。
他心中不僅沒生出半點憐憫,還巴不得解裁春哭得再大聲些。
過于美好的事物總叫人有摧毀的沖動,經常置身事外的人也同理。
他不關心解裁春被自己折磨得半死不活,隻一心按排布好的心意爽利。溫孤懷璧摁着人家後腦勺,不由分說地給人喂食,直要将人撐壞了,吃吐了,喂到穿腸爛肚,到陰曹地府裡反省反省自身的過失。
嘴上說着,“好端端的,怎麼還哭了呢。”
“你跪着央求來的大喜日子,莫非真就這麼讓你不滿意?鑼鼓喧天,十裡紅妝,我溫孤家該給的排場可都給足了,夠本了。”
“怕不是我兒大好的家世,我甲第連雲的門楣,還給不起你要的權勢,稱不上你的榮耀了!”
即将噴發的熔漿有序地抑制在火山口,溫孤懷璧特意延緩了發作的時長。
耗到明媚的燈花都燒光,解裁春不停死過來,又活過去,嘴唇都磨腫了,他才微微低眉,放自己和他人解脫。
他手掌下滑,扣住解裁春脖子,一摁到底,教導她何謂長幼有序,萬分不可逾越。
長者賜,不可辭。凡尊長教授的,皆有利于晚生。若學不會,不願學,就受不得家族庇佑,門庭蔭蔽。
但兒子新娶的媳婦,果真愚笨到不可傳授。不管他怎樣施為,都教不會,學不成。沒出息的兒媳長得一身反骨,不抽幹了,打折了,拿鐵闆打的膝蓋都彎不下來。
笨鳥先飛,前提是它得是隻一生下來就能翺翔天空的鳥雀後裔。而非一隻走地的野雞,生來隻能供人享用的份。
或許是出于對晚輩的失望,溫孤懷璧幾不可控地垂了眼。本來順暢的呼吸一滞,随即緩緩地呵出,再吸入,松開了手。
被言傳身授的解裁春,失了倚仗,摔倒在地,左手還被他扯着,嗆得直咳嗽。
“不貞之人,妄圖我溫孤家的門第。人長得小巧,想得倒挺美。用不用我給你頒個獎,挂在胸前,上大街上吆喝炫耀。”
到底哪來的溫孤家啊?姓溫孤的就你一人。解裁春膝蓋以下的部位被壓到麻木,全然失去了感知。
沒能及時請大夫診治的右手,牽扯到了内在神經,又青又紫,血肉模糊到沒眼看。
好不容易通暢了的吐息,吸取得太過急促,連壓抑的咳嗽都直往外冒血絲。
溫孤懷璧當大師兄的日子,錢财多得可以滿大街灑。不僅出手闊氣,揮金如土。迎來送往,周到妥帖,還相貌堂堂,秉持着君子的做派,是個人見了都要稱上一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