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孤懷璧隐約能夠覺知到師弟、師妹的死有貓膩——
手把手帶出來的師弟師妹們,死得太蹊跷,而結案又太過于迅速,簡直像是迫不及待地要抓住與唢呐匠有關的事由,趁此機會鬧大了,借刀殺人,徹裡徹外覆滅蘇爾奈。
想想也能明白。
蘇爾奈一門,本與問道宗交情匪淺。
在人間世興旺,有詳實的民間根腳打底。隻要家中尚有餘留,能提供一點銀兩的,都會舉辦喪事,宴請唢呐匠,送逝者最後一程。
問道宗在丹霞峽聲名遠播。
七峰十三寨,獨自占了三峰。獨占鳌頭不說,有種說法是,隻要常年閉關不問世事的漫才客不死、不飛升,就能永保宗門榮華富貴,長盛不衰。
其他人膽敢來犯,欺負門生,也得掂量掂量斤量,能不能經得起改天換日的一擊。
原本保持着長久合作關系的二者,從逐鹿之争伊始就逐漸疏離。
遭受滅頂之災的草澤谷創始人,吳秋桐搬到峽谷地帶,與問道宗毗鄰,直到璇舞大戰降臨。
點燃了的引線,“轟——”地一下爆發,将一方炸得屍骨無存,剩下一方在前者紛飛的血肉上,煥然一新。奠定了一門極速衰落,一門極速崛起的土壤根基。
唢呐匠瀕臨滅絕,餘下單脈相傳的獨苗苗,是即将被吹滅的燭火,苟延殘喘地維系着,指不定哪一日就被吹打的風雨兜頭澆滅。
問道宗從名列榜首,躍升到另外一個境界,便是漫才客本人飛升或者隕落,也再改變不了它的至尊之位。
是以,當溫孤懷璧在傾壺瀑布底端打坐冥想,接收來自千尺懸泉不留情面的拍打。
随水峰峰主濮陽韫玉甩給他的應約契令亮起,預示着沉睡多年的唢呐匠邀請。溫潤如玉的青年在飛濺的白瀑中睜眼,第一時間心中是輕蔑且不敢置信。
人與人、組織和組織的關系,親切時如膠似漆,冷漠了大恩似仇。
濮陽韫玉提供應約契令時,興許真心實意。怎奈滄海桑田,時移事改。因而才會将過去珍重的物件交給弟子,翻臉無情之際,留着三分薄面,并非給舊日買賬的情誼,而是避免玷污了随水峰的門面。
給出許諾,有求必應,人家真來兌換了,又斷定對方挾恩圖報,先打上可恥的烙印。像是吟詩作賦的詩人行至幽徑,觀賞奇珍異草。被凝視、吟唱的對象突然叉着腰,讓人低下頭來為它們澆水灌溉,施肥鏟土。
根本是浪費他的時間。
好在溫孤懷璧習慣了禮數周全,溫情款款的僞面戴得久,連自己都要深信不疑。就算是再不屑、再低賤的凡桃俗李,他都會纡尊降貴,洗耳恭聽對方毫無價值的言論。
溫孤懷璧和費清明這類半道上山,從凡人轉為修真之人的轉格者不同,他生在丹霞峽,長在丹霞峽,自小就是修士的體質,禦劍飛行,辟谷煉丹對他來說,跟呼吸一樣簡易。
他觀小師弟這類半路轉為修士的人,好比圍觀猴子剃了粗魯的毛,就能學做人類。
可笑可鄙,基于良好的修養,耐性地基于坦白與辯解的空間。
雖然都是一樣,兩顆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學得也像模像樣,隻要自作聰明地做那三歲幼兒就能做來的小玩意,就會赢得一大堆違心的誇贊。
不過是自欺欺人,高高在下的施舍。
譬如父母教養兒女,會要求兒童學會直立行走,而不會單獨滿足于他仿似反犬,在地上繞着圈爬,吐着哈喇子,學會握手,就不吝欣賞之情。
師祖漫才客,大約是憐憫。
活得太久,殺了太多人,連一手栽培的親傳弟子們都清洗了一批又一批,可耐不住依舊有人追求他的名望而來,心甘情願地被他收為關門弟子,再度重蹈覆轍。
斬情峰許峰主,溫孤懷璧不好評價,畢竟是為人尊長。
聽師父說,那是一個癡人,該作出決定的時辰,不坦蕩直率地決定,等事情避無可避地滑向深淵,萬事塵埃落定,又徒勞地反悔。
周而複始,何苦來哉。
于是被解裁春在煉魔诏獄名正言順地扇巴掌,溫孤懷璧是一百二十分的錯愕。
被扇偏了的臉頰,生平第一次感覺到火辣辣的疼。溫孤世家落魄,舉衆讨伐之期,他都沒吃過這一巴掌,何況爬到問道宗大師兄的今日。
溫孤懷璧生來優渥,世家子弟。不同于在鄉間村落長成的費清明,是名副其實的含着金湯匙出生,錦衣玉食,從不短缺。
前呼後擁,婢女奴仆萦繞滿屋。别說沒在親生爹娘那兒挨過打,就連一聲重話都不曾聽過。
當然,這和他自幼被測出資質優等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