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一招看清了敵我實力懸殊的馮鎮守,震驚地望着成了血人的費清明。
他鼻中酸澀,不由得老淚縱橫。方才明白這兩位俠客對他們鎮子多有禮讓,而非是出手就是殺招,要他們有命來、無命回,乃至于不留餘地到讓他們連開口申辯的機會都不給。
這就是修仙大道,無情無義。
這怎會是修仙大道?
馮鎮守攙扶着周圍吓軟了腿的差役們,半跪在地。無需多言語,敵我懸殊的差距就是橫亘在世的真理。多言隻會被丹霞峽的修士們嫌棄聒噪,反增添累贅,魂斷草堂。
他此番下跪,不為自己,僅為這些勞苦的弟兄們,他們家中的妻兒親眷,妄求一條生路。
隻是他遺漏了最為關鍵的症結——
農民收割麥苗,不會探問草木是否飽受折身之苦。對動物開膛破肚的屠夫,無從諒解砧闆上飛禽走獸的悲戚。
被穿成了窟窿篩子的費清明,一張口,嘔出破碎的内髒。假若他不顧及凡夫俗子的性命,就還留有還手的餘地,奈何心有挂礙,就必然不能全身而退,有軟肋意味着會被牽絆住手腳。
寄餘生的劍靈抱着手,默不作聲地在旁側觀看,仿若早有預料。
人力妄圖改變河道走向,則必定會被牽涉入其中。泥沙塞口,屍體沉塘。
萬箭穿心的滋味,并不好受。
有那麼一瞬間,費清明仿佛回到年少時,村莊覆滅的時節。
那時娘親緊緊抱着他,捂着他的臉,不讓他看清敵人的面貌。他能聽到娘親的哀求,懇求着一舉消滅村落的修士,饒他一條性命。
“他還小,記不住事,請您、拜托您,求您了,大慈大悲,寬宏大量。放他離去,他絕對不會再計較!”
娘親磕頭跪地的姿态卑微至極,把砂石地磕得砰砰響。不曉得是否是娘親的祈求當真生了效,那人果然高擡貴手,留他一條小命。再後面的事,他就忘了。
他隻記得師祖牽着他的手,帶他上丹霞峽。潔白的雲霧如穿堂風,拂過情天恨海,要他恩怨盡消。師祖命他忘卻過往,用餘生傾盡全力,一心一意,隻追求大道。
師祖的話說得簡短,寄予的厚望又太過綿長。當時還沒修行閉口禅,學習何謂寡言少語的費清明問:“師祖,何謂大道?”
屹立于雲端的漫才客,仙風道骨,為他粗淺到好似未嘗蒙受教化的呆腦子慨歎,“你心中所求,就是你的道。”
答了跟沒答,有什麼兩樣。費清明換了一種問法,“何謂無情道?”
漫彩客看他的眼神,像看一塊頑固不化的臭石頭。但由于是自己親手撿來的原石,稍加打磨抛光,或許能綻放出乎意料的光芒。
“無情者,至情至性。不入紅塵,焉能出世?唯有親償八苦,曆練百态,方能抽刀斷水,斬除情根。”
“情根本就在我心中,從何言斷?”
八十年光陰轉瞬即逝,查出了出生地當年慘案有異的少年費清明,跪在即将閉關的師祖漫才客門前,“要是我不能清靜自守,使得六根清淨……”
開宗祖師威厲的睥睨如芒在背,一道道透露着難言的失望。而他硬撐着,一字一句說完。“反為情所困,執意複仇,師祖以為如何,可有負師門之命?”
身高九尺的漫才客,遠高于下跪匍地的少年。對方微弱的性命就在他的掌下,要殺要罰,隻在一念之間。他用這雙手接過無數人上山,也同樣用這雙手,斬殺過無數門人。
前塵往事,打馬而過。他沒有及時應答,萬千思量最後化為一句歎息。
漫才客伸出手掌,摸着徒孫腦袋瓜,“是緣是劫,都是你的造化,旁人無從幹涉。不論蒼生的執棋者是誰,落子的那一位,終歸是你。你自己決定就好。”
隻要你落子無悔。
時局是一盤不斷對弈的棋盤,若當不了替問道宗鞍前馬後的将,就隻能做芸芸衆生沖鋒陷陣的卒。有時自以為英明的決策,不過是他人處心積慮引導出的結果。
“跑!”
費清明吐出一口血沫,抵着萬仞刀劍,在清剿殺戮的劍陣裡,替受了無妄之災的衙門中人殺出一條生路。
眼見情況危急,并非可以多做推遲的時辰。差役們當即聽命,一人攙扶着一人,接連跑出去。
馮鎮守是最後跑出去的,他扭頭看了深陷陣中的費清明一眼,心知救援無能,留下來隻會是拖了他的後腿,一咬牙,趕緊疏散鄉裡,料理活屍。
這算是什麼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無頭兇案尚未查清,反倒惹來了殺身大禍!
全程拔劍抵擋的費清明,這才放開全力,迎接師兄弟們過度火熱的招呼。
确乎是相當的火熱。要不是他今兒個拔出寄餘生,就原地火化了。骨灰都不用挑揀。